第3章

難得聽他說這麼多話,聲音像飛泉擊石,清泠泠的。


我為他叫好:「有謝公子為官,是大熙朝之幸啊。」


又寬慰道:


「就算當了官,也不可能以一人之身周全萬事,有些漏網之魚也是難免。


「我不懂什麼官場權勢,但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宣州雖然有些荒唐事,但我們這些百姓小心著些,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酒意浮上來,他眸色有些迷離,仍正顏厲色:


「這話阿鳶尚且說得,我卻說不得。


「身在其位,一民不安,一事不理都是失責。


「公門中人若要求百姓時時處處謹小慎微,那朝廷養我公門之人又有何用?」


有煙花伴著嘯聲升空,在夜幕散作漫天流光。


謝允珩倚在窗邊,眉目低垂,側臉隨著火光映照忽明忽滅,明暗交替間,輪廓清絕得驚人。


我忽然明白,什麼叫「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什麼叫「清高君子心,霜雪不能侵」。


什麼叫「公子隻應畫中見,此中我獨不知津」。


樹沒動,風沒動,是我的心在動。


心裡突突地止不住亂跳,覺得有萬種話語,千般心事,卻一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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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真的很會。


奚家小子哇哇亂叫:


「你貫會豬鼻子插大蔥裝象!


「好聽話誰不會說,本狀元還道要當個鎮遠大將軍,打得那蠻子抱頭鼠竄,還邊關太平!」


該說不說,他有點聒噪。


16


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我索性捧著碗,慢吞吞喝甜釀羹。


醉仙樓大廚有本事,一口直甜到我心坎。


喝得再慢碗也見了底。


我心一橫:「昨天說的話,還算數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當然!」


臉飛上紅暈:「明日巳時,門環上自有答復。」


二人面露驚喜之色,互看一眼,視線對撞出熊熊烈火。


次日他倆對著大門苦思冥想,我和寶珠已經跑出了八十裡地。


「小姐,我看兩位公子都挺好,你就挑一個嫁了有何不可?」


我躺在馬車裡閉目養神:「下嫁吞金,上嫁吞針。這種麟子鳳雛,我高攀不起,嫁了也是受罪。」


長痛不如短痛。


我一向清醒。


寶珠皺成苦瓜臉:「咱家這個條件,下嫁也有難度。」


我掀開簾幔:「勞駕,她要下車。」


17


一路向北,十日後到了禹州。


城牆還似兒時眼熟,城裡已變了模樣。


我帶著寶珠進山給爹娘上香。


山吐三分秋色,我絮絮叨叨,講我繡工好,又講我運氣好,總之日子過得很好。


煙霧朦朧,陽光影影綽綽投下來,籠得周身溫暖,好像回到爹娘抱著我講故事的時候。


許是因為太過想念,隱約間,眼前真的有道人影。


等等,人影?


我顫悠悠問寶珠:「你有沒有……看見一個……」


寶珠哆哆嗦嗦點頭:「白色的……長頭發……」


人影走過來了,我和寶珠緊緊抱在一起。


人影穿過灰白的霧氣,露出一張仙姿玉質的臉。


我抖得更厲害。


娘噯,這真是活見鬼了。


18


「說吧,為什麼要跑?」


謝允珩一身銀白袍子,長發如墨,用白玉冠半束著,一派的天人之姿。


霧氣繚繞他深邃眉眼,看不清他神色,隻透出薄唇一點朱紅。


我猜不透他是否生氣,於是態度誠懇。


「謝公子,我這人老實本分,實話同你講,我配不上你,又不敢當面拒絕下了你的面子,隻好跑了。」


他被逗笑了:「你給我找了十八個情敵,還敢說自己老實?」


我低頭賠罪:「呵呵,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他轉身拿了三根香,在爹娘墳前恭敬跪拜。


斜陽影長,忍冬花在風中搖曳,好似故人頷首。


我心念一動,脫口而出:「你要聽故事嗎?」


說罷又有些懊悔。


真是色令智昏。


他眸中卻漾起驚喜,聲音溫柔似四月春風:「阿鳶姑娘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19


我生在禹州城,爹娘經營一間米行,日子不比富家大室,但也衣食不愁。


我自小無憂無慮,在爹娘疼愛中長大,一家人其樂融融,是尋常百姓能活成的最幸福的樣子。


直到八歲那年,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糧鋪越開越多。


這本是件好事。


偏偏樹大招了風。


官吏盯上了糧鋪的油水,巧立名目層層加收。


爹娘早出晚歸,被擔擔米糧壓彎了腰,賺來的銀兩卻盡數落進了他們的口袋。


每每點燈對賬,嘆息聲總是穿過院牆,鑽進我耳朵。


爹眼下的烏青更是一日重過一日,抱我時胡茬冒出一大截,扎得我生疼。


終於,爹娘決定關了鋪子。


一切將要落定的那日,我抱著心愛的布娃娃躺在床上,等娘來哄我睡覺。


真好,我開心地想,以後娘就有空,能天天給我講故事了。


但我等了很久,等到我自己困得睡著了,又等到人聲嘈雜中,有人將我推醒。


我問:「娘呢,我想聽故事。」


他說:「走水了,老爺夫人沒了。」


娘縫的布娃娃還抱在懷裡,爹新買的磨喝樂還在床頭。


再沒有人給我講故事。


他們小憩時燭臺燒了賬簿,偏偏夜色太晚,等到家僕驚醒,書房已成一片火海。


我竟無處安放這茫然恨意。


老管家幫著料理了後事,我變賣所有財產,換成銀票壓在箱底,帶著寶珠去了宣州城。


我天資聰穎,最難的畫繡我學了兩年,已經比老繡娘繡得還要好。


但在宣州,我隻置辦了一間最破的院子,賣最平平無奇的繡品。


稚子懷金,豈敢行於鬧市。


我想,或許貪心正是許多禍事的起因。


人不知足,則失所得。


與其求而不得,不如從不貪求。


所以我收起所有的欲望。


日月太過耀眼,我隻求一點螢光,相隨餘生。


偏偏這個人出現了。


他在遠空山色中向我伸出手,說著世間最令人動心蕩魄的情話。


他說:「阿鳶,嫁給我。」


他說:「這不是你的貪心,是我的貪心。」


他說:「你是最好的姑娘,值得世間所有的一切。」


他說:「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許相從。」


我的理智搖搖欲墜。


雲隨雁字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在空中:「那,那就試一試吧。」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20


親娘咧,難怪話本子總愛寫風月。


風月這事,它當真纏綿!


我就像泡在蜜罐裡的老鼠,橫豎都是甜,打個滾都冒泡。


他在城南購置了一間小院,每日與我膩在一起。


今日賞花,明日品茗,上午遠山踏秋,下午市集打馬。傍晚歸家,手中提著大大小小胭脂香盒。


他偏說樣樣都好看,險些把胭脂店都搬空,平白便宜了老板娘。


我暗暗記下,以後擺攤也要找這等冤大頭。


謝允珩春風滿面,左手拎著胭脂,右手牽著我,到家門口時停住步子。


正欲松開手,他卻極為自然地將我往身前帶,原本握在右掌的手交到左邊,我背靠著他,整個人圈在他懷裡。


我微訝出聲。


他低頭翻找著什麼,如蘭的呼吸擦過我耳畔,左手纖長二指勾著香盒提繩,還有餘勁將我親密攏在掌心。


翻了半天,從腰上解下鑰匙,又環著我開了門。


我耳尖已有熱意,嗫嚅道:「你先放開我。」


他微微睜大眼,然後唇角弧度漸深:「不放,一刻也不放。」


噫,算我看走眼,這個浪蕩子!


21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夜色入燈,他攬著我倚在美人靠上。


院中花開到八分,人卻豔了十足。


神仙似的公子下凡,月色中化身狐狸精,勾走我三魂七魄。


狐狸精伸手取了一枚櫻桃酥,送到我嘴邊。


「知道這個酥怎麼最好吃嗎?」


我奇道:「不知。」


他說:「我喂你吃。」


……


我驚了:「這是打哪學來的?你背著我去瓊玉樓?」


瓊玉樓,禹州城最有名的青樓,一水的絕色男倌,伺候人更是一把好手。


我氣急:「怎的不叫我一起!」


瘦削的手指抖了抖,他無奈道:「張嘴。」


張嘴就張嘴。


那指尖瑩白似玉,襯得櫻桃酥格外誘人。


我吃得急,舌尖無意掠過他指腹。


他像燙著一般,整個身子倏然繃緊,喉結滾了滾。


我捂著嘴偷笑。


跟我鬥。


鬥不過我的狐狸精取來文房四寶,要給我畫像。


這人真的,不講武德。


我倚回美人靠上。


他畫得很認真,等他畫完,月上中天,我已睡了一覺。


湊過去看,畫中人是我和他,景卻不是此時此刻。


是那日山色空蒙,他許我一生一世,天邊白鳥成行,說不盡,無窮好。


他題字「白鳥有情驚不去,青山無約望還來」。


臉有些紅。


我名青鳶,他這是在與我訴情。


又教他拿捏住了。


幽黑雙眸灑了點點星光,他走過來抱住我,動作含情又珍重。我仰起頭,下巴搭在他肩上,忽然冒出一種很放縱的想法。


這輩子就這樣和他過八十年也行。


22


三天後是浴蘭節,那夜街上熱鬧非凡。


我支開寶珠,跟謝允珩去逛街。


寶珠已經習慣了。


謝允珩很新奇地四處張看,對上我詫異的表情,赧然一笑:「小時候家裡管得嚴。」


我的心立刻軟作一團。


什麼老虎頭的不倒翁、巴掌大的牙雕套球、奇形怪狀的魯班鎖、木頭做的鼓風哨鳥,他掃一眼我統統買下來。


手裡包裹堆成山,他笑得無奈,拿了張面具擋住眼睛。


那面具很輕薄,材質似金似玉花紋繁復,隻有小半張臉那麼大,其實根本遮不住他眼睛,反而更添幾分仙姿。


懂了,主要是起到一個迷死我的作用。


前面忽然響起喧鬧聲,有說書先生支了個攤子。


謝允珩似是知道什麼,牽起我:「走,去聽個好東西。」


23


那說書先生是宣州來的。


真的是個頂頂好的東西。


他說:


「宣州有一伙潑皮,仗著趙知州的權勢,在城裡橫行霸道,欺凌百姓四處斂財,老百姓怕得罪了當官的,是敢怒卻不敢言。


「有道是善惡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就在半月前,那潑皮撞上個硬茬,當場被打得是鼻青臉腫哭爹喊娘。」


心底忽地動了動。


「大伙直呼解氣,也為那壯士擔憂,那壯士卻滿不在乎,轉身拂袖而去了。


「老百姓都以為這壯士得罪了官府,要有苦頭吃,心裡惋惜。可沒承想,就在前幾天,一紙蓋了帝印的判決文書送到宣州,不僅打了潑皮三十大板,還當場罷了趙知州的官,兩人統統流放嶺南。」


說到這故弄玄虛壓低聲音:「聽說和趙知州有來往的朝中大臣,都連帶遭了殃,在皇上面前哭著請罪吶!」


我嘴張得老大。


謝允珩趁機塞進一塊桂花糕。


唇舌生香,我嚼得口齒不清:「你、你幹的?」


他眉眼彎彎:「喜歡嗎?」


我邊嚼邊感慨:「喜歡,特別喜歡,你也太能幹了!」


他神採飛揚,明明做了那樣厲害的事,此刻卻像舉著糖的孩子,等待著我的誇獎。


理智的弦終於繃斷。


我決定賭一把。


月在天邊,人在眼前,我伸手摁在他的胸口,情真意切:「你要不要同我成親?」


手掌之下,他心如擂鼓。


須臾間,他反握住我的手,傾身下來:「我願意……」


可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


話音未落,身後一道霹靂響起:「他不能跟你成親!」


24


一方四角小桌,四個半高石凳,坐著心思各異的四個人。


奚雲烽、謝允珩、我,還有一位柳姑娘。


柳姑娘一身華麗織錦長裙,頭戴金釵珠冠,寶光奪目,氣質溫婉嫻靜,舉止間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風範。


再低頭看看自己,荊釵布裙,袖子撸到胳膊肘,夜集逛得開心,鞋子上還濺了泥巴點。


突然一點都不開心了。


奚雲烽這看看那看看,終於忍不住:「靠,我是聾了嗎,怎麼沒人說話?」


他還不如啞了。


柳姑娘開了口:「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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