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看我不打死你。」


燕鳳疼得倒吸涼氣,鬼哭狼嚎後也奮力反擊。


兩個人抱著滾在地上,打來打去。


看熱鬧的小丫鬟越來越多。


那把刀被踢到了我面前。


刀身清亮。


刀刃鋒利。


那刀柄上刻著一朵……寶相花。


全身的血一瞬間都湧到了我腦子裡。


寶相花!


是殺了我全家的寶相花!


這把刀。


和虎子拔出來的刀一模一樣!


37


燕鳳死了。


她是被套入麻袋,一棍子一棍子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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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娘子是個大嘴巴,打了那一仗,院子裡人人都知道燕鳳喜歡勾引男人。


我推波助瀾。


夫人便也聽到了一耳朵。


她不想管這些腌臜事。


也不想費心辨明是非。


直接吩咐下人「處理」了。


宮裡的德嫔娘娘最近過得不如意,其他妃子正等著抓國公府上的把柄,燕鳳這種事,最能傷德嫔的「德」字。


府上下人無德。


主子姑娘又能有什麼好德行?


那把刀被我撿了回來。


白秀秀見多識廣,她說,這是夫人家的族徽。


夫人姓王,王氏是平安州的百年大族,眼下屯糧的大軍正是由她家掌管的。


前一陣子,王家子弟巡邏時,在一個村裡發現了一伙山賊,幾番血戰,山賊全被剿滅。


王家那小將立了功,官升一級。


白秀秀冷笑一聲。


「殺良冒功,王家的富貴盡數來自於此。


「上個月,那王家小將還來給夫人請安,說是多謝夫人送他這場潑天富貴。


「平安州數十年不曾見過土匪,近年來卻屢屢出現所謂匪亂,這小將屢次立下戰功,都來給夫人道謝。


「依我看,這分明是夫人放印子錢,逼得百姓不滿,便派王家軍去屠村,一舉兩得,既平了她的禍事,又全了王家軍功。」


好一個佛口蛇心的夫人。


好一個戰功卓著的王家!


我緊緊咬住嘴唇,腦袋裡有一根弦仿佛瞬間崩斷,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我淹沒。


寶相花寓意幸福美滿,聖潔端莊。


這花上沾滿了我家人的血。


仇人就在眼前,我卻茫然不知。


爹娘。


孩兒不孝。


38


入秋後,我再也沒見過周嬤嬤。


她就像秋日的露水一樣,突然蒸發不見。


連告別也沒有。


現在回想起她說的,讓小石頭日後聽我的話,竟像是一種託孤。


我在老太君身邊伺候,夫人前來請安,她緊抿的唇角已有些淡淡的笑,手中佛珠極有韻律地轉動,像一尊慈祥的菩薩。


她說。


派周嬤嬤去看平安州老宅了。


「她是跟著我的老人了,總得享些福。」


周嬤嬤一家,除了小石頭,都已消失不見。


家宅空空。


正如當年我家一般。


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我垂在身側的手捏得發白。


老太君回屋休息後。


夫人狀若無意地提點我。


離小公爺遠一點,別想著欲擒故縱,借貓引人,否則燕鳳就是我的下場。


拾月的嘴是真快啊……


回屋後,小石頭正在玩九連環。


我鼻子一酸,摸著他頭問。


「你奶奶……」


他低著頭,睫毛像蝴蝶翼一樣遮住了小人悲傷的眼神。


「奶奶說,她以後不能常來看我,讓我好好聽姐姐的話。


「如果姐姐問起,她讓我把這盒玻璃珠子給你玩。」


時下,玻璃珠是小孩子最愛的玩具,流光溢彩,冰冰涼涼,周嬤嬤給小石頭買了一大盒。


當時為買這個,她克扣了我三個月的月錢。


而今走到死路。


她竟無人可求,隻能把小石頭託付給我。


盒子是酸枝梨木打的,端在手裡很沉。


我把珠子倒出來。


有幾顆珠子死死卡在盒子底。


使勁一摳。


盒子下面露出一個極窄的夾層,裡面貼著一張紙。


上面寫滿了夫人放印子錢的罪狀,還有私通內官,幫著德嫔娘娘迫害其他妃嫔的證據。


這是周嬤嬤的後手。


小石頭似乎預感到了我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麼,他沒有哭,隻是不再笑。


「奶奶說你一入府,跟她說是黃家村來的,又問她寶相花,她就知道你的來歷了。


「她沒告訴任何人。


「姐姐,奶奶她不是壞人。」


我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抱住了他。


國公府上是有壞人的,張牙舞爪,炮制了多少血海深仇,這一張薄薄的紙,就是送壞人下地獄的利器。


哥哥來信了,他說白家小姐可信。


我誊抄一份,交給了白秀秀。


39


深秋,風雨飄搖。


秋風把廊下的菊花打了一地。


我蹲在地上收拾時,拾月的繡鞋款款映入我眼簾。


「鶯兒姑娘,聽說你的針線活計很好,可否幫我一個忙。


「入冬後,小公爺就要穿雀金裘,可巧被煙灰燒壞了一個小洞,我手上活計多分不開身,你看能不能……」


是那件喪了我命的雀金裘。


我尚未起身。


拾月笑得愈發溫柔和善。


「是不是,要我再去稟一聲老太君呢?」


話中已帶威脅。


我允諾了。


她叮囑我,雀金裘名貴,上面那顆南珠更是貴中之貴。


下個月,小公爺要穿這件雀金裘入宮赴宴,萬萬不能有閃失。


她又要用這顆珠子做文章坑害我。


可我並不怕。


我已尋到仇人,已找到哥哥,此生足矣。


秀秀說。


借機把那張薄薄的紙縫入雀金裘,等梁遇進宮時帶入,她已通過父親,找到接頭的太監。


屆時,自會有人將此呈交給聖上。


國公府數代富貴,家人子弟驕橫跋扈,隨意賣官鬻爵,包攬訴訟,逼良為娼,無惡不作。


更重要的是,他們挾恩自重,以祖上從龍之恩挾持聖上,屢屢不恭,就連平安州和遼東的駐軍,都隱隱有些無法指揮。


國公府的毒瘤生了根,亟待鏟除。


聖上正缺一個下手的把柄。


40


雪沫子又飄下那天。


小公爺穿著我補好的雀金裘,與老太君一道入宮。聽說是聖上賞賜給德嫔娘娘的臉面,讓她能夠先於其他妃子,家人團聚。


小公爺走前,眼神一直在我身上流連。


「這雀金裘,變得格外漂亮格外暖和。


「祖母,還是您會調教人,您的丫鬟也格外靈巧,求您賜給孫兒吧!」


老太君被哄得眉開眼笑。


當即就應了。


夫人面色沉沉,特意走得遲了一些。


她派人傳喚我。


掀開大紅猩猩毡簾子,熱氣和夫人冷漠的眼神撲面而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踢我的腿彎,鉗制著我跪在地上。


拾月款款向前,尖牙利嘴細數我的罪過。


一為不慈,沒有管教好自己妹妹燕鳳,差點壞了府上名聲;


二為不忠,偷了小公爺雀金裘上的南珠,換成一顆閃白琉璃珠子;


三為大不敬,毀壞御賜之物雀金裘。


「其罪當誅!」


拾月的眼神和聲音裡,都充滿快意。


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菩薩一樣的臉上,兩張嘴一開一合。


「你這刁奴,犯下如此罪過,本該亂棍打死,不留全屍。但我們府上向來善待下人,有忠厚慈悲之名,不能為了你毀掉這個名聲。


「既如此,賜你一條白綾,自行了斷吧!」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白秀秀正是在此時衝進來的,毡簾子外湧進一陣風雪。


她臉上紅撲撲的,滿是喜色。


「夫人,德嫔有喜!


「這大喜的日子,您處置刁奴,也不怕衝撞了德嫔肚子裡的小貴人!」


近來皇後時常傳召秀秀入宮,她的消息,比遠離皇家的國公府要靈通。


「是了,是了,怪不得皇上賞給娘娘這樣大的體面!」


夫人喜不自勝。


41


按照計劃,秀秀成功救下了我。


夫人急急忙忙披上鬥篷,趕著入宮。


拾月不甘心地跺跺腳,吩咐婆子嚴加看管我。


「你別得意。


「人證物證俱在,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


「正是因為德嫔娘娘有孕,府上才更要謹言慎行,除去禍患。等夫人回來,我會再向她進言。


「你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我閉上眼睛。


一句話都沒有說。


雪沫子下了一天,地上一層薄霜,照得天地皆冷清起來,老太君、夫人、小公爺的馬車踩著雪回來,一路泥濘,也一臉灰敗。


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人馬。


錦衣衛、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府尹衙門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撲進府門來。


周嬤嬤以命留下的東西。


奏效了。


今日有喜。


梁府抄家。


明天的太陽,我能見到,國公府恐怕是見不到了。


42


一夜之間,朔風凜凜,侵肌裂骨。


國公府沒了富貴氣,除了老太君, 所有人都被押到大獄中待審。


錦衣衛護送秀秀和我出府時。


我牽著小石頭。


一一經過被捆綁的國公府眾人。


夫人的眼神幾欲嗜血, 再也沒了菩薩的慈悲。


「是你們, 我後悔沒早除了你們這兩個壞東西!


「黃鶯兒,尤其是你,命賤之人本該死!」


錦衣衛的繡春刀出鞘。


我借了刀鞘。


狠狠一打。


「你該償命的!」


拾月臉上幾個巴掌印,青紅一片,她撐著身子跪在小公爺身前, 天冷, 她要給他擋風。


他卻像是嚇蒙了, 眼神空洞。


「怎麼會……怎麼會呢……


「這是夢嗎……」


其餘主子奴才, 皆是哭聲一片, 在這白茫茫的地上,尤為悽涼, 再無螃蟹橫行之姿態。


百年煊赫世家,終有敗落之時。


多行不義必自斃。


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 真幹淨啊!


43


國公府罪狀昭告天下時。


我和秀秀坐上了去遼東的馬車。


車裡暖香撲鼻。


我一遍一遍地讀哥哥的信。


小石頭正在玩琉璃珠子。


秀秀拿著京城傳來的邸報,告訴大家:


國公府有七大罪,革去爵位,抄沒家產,子孫三代不得科舉。


國公夫人王氏, 行兇盤剝,包攬訴訟,草菅人命, 盡享民之血肉脂膏……


一眾人流放遼東。


平安州的王家軍,王家家主、王家小將逼民造反、殺良冒功、罪大惡極, 株連三族。


這時候。


想必他們已經戴上镣銬,換上囚衣,徒步往遼東地界走來。


為我準備的白綾,終究是套到了拾月自己的脖子上, 聽說她為了給小公爺討一點熱酒暖身子,多和衙役調笑了兩句,衙役抱著她又抹又親。


「你倆不聽話的丫頭,本打算賣去黑煤窯子,做個下等娼婦,讓你們長長記性。


「(人」「髒。」


拾月有千般萬般的不是,她對小公爺梁遇的心卻是真的。


她含著淚捧來一壺熱酒, 看著小公爺一滴不剩地喝完。


「小公爺,你好好地活著。」


夜裡, 她吊死在牢房裡。死前她以發覆面, 生怕嚇著了小公爺。


「也是個可憐人。」秀秀嘆了幾句。


我想起雀金裘,南珠, 燕鳳,夫人, 吳嬤嬤……


回憶走馬燈一樣閃過, 天道好輪回, 這些人都得到了報應。


是爹娘在天之靈保佑著我。


我潸然淚下。


為這一刻的大仇得報。


也為這一刻的團聚在望。


我翻開哥哥來信的下一頁。


【小虎子已至遼東。


【望團圓。】


我們原是草芥一般的人,沒什麼大作為,可是正因為矮一點, 小一點,行事便生出恭謹和尊重,覺著這天地之間一切可親、可敬、可愛、可重,天地之間大得無窮。


人有情, 草芥便隨風而長、遇水而生,長得一團團、一簇簇,可燎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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