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1


很快就是年關。


前來拜會、送禮求官的人源源不斷,國公府也大宴小宴不斷。


府上大小姐進宮做了娘娘。


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連深宅大院裡的奴才都挺直了腰杆子,能出去行走的小廝更是一口一個「本小爺如何如何」,儼然螃蟹橫行。


府上無人管束。


唯有一車一車的禮送進來,一個一個點頭哈腰的人踏破門檻。


老太君感慨。


「咱們府上,起家於平安州,前幾年落寞,門可羅雀,多少年不曾這麼熱鬧過了。


「託宮裡德妃娘娘的福,又逢年關,這次得大辦宴會。


「姻親勳貴、親朋好友,都請來吃席。」


一時間,銀子花得如流水一般。


庫房由滿變空。


夫人下令,所有丫鬟小廝的月例銀子減半。


府上主子們照樣花天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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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嬤嬤管著大廚房,忙得焦頭爛額,一刻也離不開灶上,人參鮑魚、燕窩魚翅,一盞盞地端出去。


饒是這樣。


主子們也還要吃更新奇的。


老太君要點菜,怕下人通傳不清,周嬤嬤便派我前去。


她往我鬢上插了一朵嫩黃的絨花。


「你打扮得太素了。


「老太君喜歡活潑俏麗的女孩子。」


22


我擎著笑臉來到花廳。


老太君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笑著跟兒孫插科打诨,她要點些精致好吃的菜餚。


「你這丫頭生得好!


「瞧瞧,還會寫字,一直窩在灶上倒是埋沒了花骨朵兒。」


她轉頭,叫大丫鬟詳細打聽一下我的人品。


我大大方方地行禮。


拿著炭筆,一一記下各位主子需求。


夫人淡淡瞥我一眼。


「菜清淡了好吃,人也清淡了才好看。」


但凡漂亮丫鬟,在夫人眼裡都不是好的,都想勾引小公爺。


這是在敲打我。


我老老實實應下。


有一道視線一直盯著我,走到小公爺跟前時,這視線越發沉甸甸的,仿佛化成實體,壓得我呼吸都要屏住氣。


就是他。


他那多情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驚豔,溫聲道:


「我要點些蘭花做的菜餚,灶上多費心,可看《聊齋》多琢磨一下。」


我心裡一凜。


那晚花房蘭草下。


他認出我了。


他輕輕一笑,眼珠子慢慢從我臉上挪開,掠過我的胸脯和腰肢。


雀金裘掛在他身後,青金閃耀,越發襯得人如青玉,神情眷眷。


這一雙多情的眼,勾了多少貴女的魂。


他自來愛美麗的東西。


丫鬟。


在他眼裡,跟一個好看的大阿福泥娃娃沒什麼區別。


我沒有看他。


我能感受到,夫人也在看我。


嫌惡的眼神像看一隻綠頭蒼蠅。


23


待到一一問過各位小姐,我松了一口氣,正要出門,卻看見花廳隔間裡坐著一個姑娘,正在燒茶。


她那一身並非丫鬟衣裳。


卻也不富貴,一把烏黑的頭發上隻有一個銀釵,人淡如水。


這是白家小姐——白秀秀。


她父親曾在戰場上救了國公爺,國公爺許下諾言,小公爺以正妻之位迎娶白秀秀進門,予她一世富貴尊榮。


世事難料,白家家道中落。


白老爹在戰場上生死不明,兩年都沒消息。


白秀秀生活得很艱難。


當時國公府上大小姐還沒入宮,她便差人把秀秀接來。


「國公府忠義,怎會叫恩人落難呢?」


這樁事成全了大小姐的好名聲,她入宮後直接被封為德妃,可謂一步登天。


可是。


國公府對白秀秀並不好。


一則,拿她當窮酸親戚看待,待遇連一等丫鬟也不如。


二則,大小姐入宮後,府上已經開始為小公爺另相看親事,揚言非世代簪纓的大族之女不娶。


「秀秀小門小戶出身,未經過大風大浪,做我梁府宗婦反倒是害她。


「梁遇娶親後,把秀秀納為貴妾,也不算負了她家恩義。」


宮裡的德妃娘娘傳來消息。


「鎮國公府上大小姐、林閣老獨女、大長公主之孫女清樂縣主,祖母、父母親看看哪個性子更好,將來能聽咱家梁遇的話,能容得下秀秀這個貴妾。」


言下之意。


府上為了秀秀的未來,已經苦心謀劃、步步退讓了,你白秀秀要是再說別的,那就是沒有良心。


國公爺許下的諾言,終究是放了個屁。


白秀秀並不在意這些。


她照常每日帶著笑臉,來上房伺候老太太,得了賞銀,便請府上幫忙打聽父親消息。


「一切聽老太君的安排。


「秀秀無有不願,隻是想先找到父親,問問他的意思。」


她為人善良仗義。


前世我被活活打死時,隻有她說。


「查清了再打也不遲,這是一條人命!」


她被夫人身邊的嬤嬤拉了回去。


「小姐顧好自己吧!」


饒是如此,我也很感激她。


「白小姐,您有什麼想吃的,灶上準備做年夜飯呢!」


她提起沸騰的水壺,正在為老太君的茶燒玉泉山的水,這本是大丫鬟弄晴做的活,偷了懶使喚起白家小姐。


秀秀並不生氣,眉宇間一片溫和。


「府上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您是遼東人吧?」我問。


她臉上有追憶之色。


「兩年沒見過遼東的大雪了。」


年夜飯時。


我特意端來了幾道灶上做的遼東菜,有雪衣豆沙、榛蘑燉小雞、幹豆角腐竹包子、炸得香甜的鍋包肉。


老太君覺著新奇,吃得盡興。


「遼東窮鄉僻壤,這菜卻難得好吃。」


「鄉野村人吃的東西,能入老太太的眼,那是他們造化!」


國公府主子們你一言我一語。


小公爺說了個笑話,老太君把他摟進懷裡笑個不停。


「你這個猴兒,哪能這麼打趣朝堂上那些大人是衣冠禽獸呢,在家說還行,見著他們面可要客氣恭敬點!


「你畢竟還得走科舉路子,不愛功名可不行!」


小公爺撒嬌磕頭,哄得老太君把一疊紅包全給了他。


真熱鬧啊。


這就是別人家團圓的年。


我站在角落裡捧著茶盞。


鼻子一酸,低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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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雖窮,過年也割一刀肉,包一簸箕的餃子,白胖胖的,元寶一樣,裡面放銅錢,誰咬到了就咯咯笑,用紅繩穿起來,掛在屋裡。


爹娘也包紅包。


我撒嬌賣痴,哥哥把自己的紅包給我,抓抓我小辮子,說我淘氣,我反手就丟一個雪團子。


他靈巧得像猴子。


雪團子砸到小白狗身上。


它興奮地跑來拱我,奶乎乎的小狗味兒還纏繞在鼻尖,哥哥無奈地抱起我和小白狗。


「天涼,鼻尖都凍紅了,趕緊進屋。」


小白狗分了一個肉骨頭,舔得吧唧吧唧響。


哥哥逢年過節會喝一口米酒,少年人濃黑的眉,醉了的臉又黑又紅。


我笑他像戲文裡的關二爺。


他說他要是那麼英武就好了,那不得把韃子打得落花流水。


大紅燈籠下面,細雪紛飛,我們這一戶小小莊稼人,雖如草芥。


也喜慶。


也熱鬧。


因著是草芥,覺得這天地大得很,廣得很,也幸福得很。


同這富貴人家的熱鬧一樣,是面香肉香茶香裹著熱氣,是活生生的。


哪有什麼尊卑貴賤?


而今,爹娘已去黃泉,大哥音信渺茫,我如一葉浮萍,常心下惶恐。


在國公府裡,還好有周嬤嬤照顧。


隻是,自從她接替吳嬤嬤成為夫人親信,也不知怎麼了,總是滿面愁容,隻有月末時才放幾個笑臉。


我有些擔憂。


在大花廳的觥籌交錯裡。


白小姐一直沒說話,她微低著頭,頸項有一種松柏的韌勁。


她夾了一筷子幹豆角。


小口小口慢慢嚼著,仿佛在嚼故鄉的春夏秋冬。


再抬起頭時。


她眼眶通紅。


遞給我一道眼波,裡面也滿是感激。


自這天後。


我們倆常來常往,我端新鮮點心過去,她沏一碗清茶,熱氣蓬蓬裡聊天南海北,我看見她眉眼活泛。


她是美的。


像北方的樹,就算要開花,也帶著一股遒勁,絕沒有媚氣和妖氣。


所以小公爺不喜歡。


24


年後。


妹妹燕鳳又打發人來找我。


說她實在病得厲害,想見我一面。


我兜兜轉轉出了內院,沿著外院的草徑土路,一直走到一個荒廢院子裡。


北風呼嘯。


吹破了屋子的窗紙。


燕鳳躺在破屋的炕上,臉蛋被煤煙燻得黢黑,隻剩一把骨頭,死死拉住我手。


她手上全是紫紅色的凍瘡,流了膿水又結痂。


「姐姐救我!


「幹娘不是個東西,卷了我所有錢財,卻不肯給我請醫問藥。


「就連你之前給我捎的東西,她也搶走了!」


燕鳳哭得不能自已,可語氣虛弱,一句話都要嘆三嘆。


沒了我遮風擋雨,她之前那股機靈勁兒,也被生活一點點磋磨沒了。


眼神裡隻剩悽然的尖厲,恨不得把所有入眼的人戳出一個窟窿。


我不動聲色抽出手,拿帕子擦了擦。


一手的黑灰。


「燕兒,大過年的,府上不許下人請醫問藥,怕不吉利。


「我煮了幾碗紅糖姜茶,你先喝著驅寒。」


屋裡隻有一個黑嘴的茶壺,水也油膩膩的,漂著一層絮子,難以下嘴。


接過我端來的幹淨碗,燕鳳一邊喝熱乎乎的紅糖姜茶,一邊嗚嗚咽咽地哭。


她拿眼覷我身上的青色棉袄。


厚實幹淨,袖口有花紋,越發顯得嫻靜白嫩。


與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面黃肌瘦淌鼻涕相比。


有如雲泥。


喝下姜茶,她也有了罵人的精神。


「姐姐,你在內院吃香喝辣的,那麼風光,怎麼忍心讓妹妹在這裡生病受凍!


「你不怕死了的爺奶,從地下爬出來找你嗎!」


我正等著她張嘴提家人。


便也紅了眼圈。


「姐姐沒本事,在內院隻能幹些端茶倒水跑腿活,幹不成主子面前的伶俐人。


「燕兒你身體好了,倒是能博一個富貴。」


我哭得比她還大聲,落得淚珠子比她還大,一時把她鎮住了。


她狠狠摳住我手。


像擰巴一條柳樹枝一樣。


掐來掐去。


「傳家寶舍出去了,一個響也沒有,周嬤嬤這老東西沒說幫幫我?」


我把手甩出來,她來不及收勁,碰到了炕沿,疼得龇牙咧嘴叫。


我假意生氣道:


「人家沒幫你,你哪還有命在這裡抱怨呢?


「咱們也沒家人幫扶,沒家人贖我們,你可別再得罪了周嬤嬤!


「內院好幾個小丫頭,冬天病得重,她們家裡哥哥都混得有出息,又出力又出銀子,這會兒已經大好了。


「我雖在內院,到底是個女子,沒有成家立業的本事,也沒更多法子幫你。


「眼下我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燕鳳眼神一動,放到嘴邊吹吹的手頓住了,用手摳牙縫裡的姜沫兒,念叨道:


「咱們沒家人……


「人家卻都有哥哥出錢出力……」


她把牙齒都摳出了血。


燕鳳一向掐尖要強,看不得別人好。


她算算計計。


把所有人都當成自己過得舒坦的工具。


我這個姐姐是。


大哥估計也是。


冷風從破洞的窗眼裡吹進來,把炕上的帳子都刮倒了。


我打了一個噴嚏。


「這裡太髒太冷了,我得趕緊回去。」


我露出了一抹嫌惡。


我給燕鳳披了一件簇新的紅袄,袖口都用銀線裹了邊,讓她好好休養,過幾天內院選丫鬟了,我再使使法子讓周嬤嬤調動她。


「等你,等我死了你也沒動靜,呸!」


我走後。


她果然有了動靜。


25


夜深。


外院的小丫鬟踩著雪,來大廚房烤火。


周嬤嬤的孫子小石頭也來了,他七八歲的樣子,虎頭虎腦,尤為可愛。


他窩在我懷裡,貓兒一般黏人。


小丫鬟嘰嘰喳喳地說。


燕鳳請外門管事胡二爺寫了一封信,寄給她在遼東懷來鎮當百戶的大哥。


「她說她大哥可神氣了,手下管著百來號人,而且大哥最疼她這個妹妹,知道她病了,肯定馬上寄銀子過來。」


百戶。


雖不是很大的官。


但也不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手指頭就能碾死,搞不好哪天人家就有個大好前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呢。


一碗湯藥結人情,不要白不要。


胡二爺差人給燕鳳抓了藥,又把她安置進暖和屋子裡。


他常拎著點心去探望,進進出出一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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