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副將當然清楚,張張嘴,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攥緊拳頭,低著頭顫抖地應了聲是。

大燁何其有幸,遇上了餘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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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果然被泄露了。

戰士們剛剛登上兩側的山,就被暗中埋伏的敵軍襲擊。數不清的箭矢從高處射下,馬蹄踏雪,哀嚎伴隨著進攻聲一起響起。

餘水淮迅速領兵布陣。地勢不利,人數也不夠,不消一會,死傷數甚多。

不過他依舊提劍殺在最前頭,剩下的士兵見此也都殺紅了眼,就這麼硬生生地扛著,竟也打出了個不分上下。

廝殺聲漸弱。

餘水淮右手提劍,神色淡然,臉上濺著不知是誰的血。一片雪白間,他的腳下滿是屍骸。

帶來的兵隻剩下十來位。都規矩地站在他身後,握著武器盯著敵人。

而邊蠻仍有數千人。

許是覺得這場戰的結局已經沒有懸念了。

前方顯出個人影,五官深邃,穿著皮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大燁的將軍,我很欣賞你,若是願意受降,來我邊蠻,定不會比你現在的待遇差。」

「大哥,這人可殺了不少我軍的壯士。」少年也跟著走出來,身上披著白狐絨,小麥色的臉上滿是不悅,「依我看,就當把他扒皮抽筋,給兄弟們報仇!」

胡耶子沒搭理自家弟弟,隻是看著一直沉默著的餘將軍。

見二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餘水淮抬起劍,眸底一片冷然,「立場不同,沒必要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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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耶子臉上帶著點遺憾,他將耳邊別著的鷹羽取下,丟在雪地裡,笑著道:「我敬佩您,願意給您逃走的機會。我更希望能夠以更加正面的交鋒方式來贏大燁。」

「大哥!這可是個好機會啊。」胡羌著急地開口,握著弓箭的手捏得泛白。

聽到這話,餘水淮略驚,突然揚起嘴角,對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

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十幾個人迅速往後逃離。

見人真的跑了,胡羌罵了句「真是懦夫」。他生氣地拉了拉韁繩,對身後的兵吩咐道:「來些人和爺一起追。」

哪有到嘴的肥肉不吃的道理?

胡羌駕馬朝著那堆人消失的地方奔去,轉過頭大聲道:「我要將大燁將軍的頭顱,送給父親做壽禮!」

胡耶子神色淡然,也沒準備攔。

他這弟弟魯莽了些,不過心裡有底的事情,讓人去玩玩也無妨。

他雖然不殺,但也不會攔著他弟弟去殺。

得到希望又破滅的感覺,多讓人愉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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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水淮身上帶著大大小小的傷口,手臂處的一劍砍得最深,幾乎能看見裡面斑駁的白骨。

不過餘將軍依舊面不改色地拿著劍,快速向指定地方跑去。

他本來也準備找機會撤退,隻是沒想到,對方竟願意放人走。

事情很反常。

他倒是不怎麼信這幫人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們,比起所謂的欣賞,也許是喜歡看著瀕死的人垂死掙扎,享受將人玩弄於股掌的感覺。

但是餘水淮此時沒有多的退路了。

周遭又漸漸飄起了雪,風和刀子一樣冷。

餘水淮垂下眼,加緊了步伐。

馬蹄聲漸進,敵軍果然追了上來。

前方就是目的地。

李副將騎在馬上,一個人等在風雪裡。臉上滿是疲態與復雜的情緒。他的甲胄上積滿了雪,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不等詢問,副將開口道:「大部隊在前方侯著,將軍先走,脫離進攻範圍。」

餘水淮遲疑了會,最終還是頷首。

李副將翻下馬牽著韁繩,看著遠處逐漸逼近的人群,將韁繩遞給餘水淮,嗓音微啞:「將軍,若是受降,我們可免一死吧?」

「你在說什麼——」餘水淮眉頭一皺,轉過頭,此時後背正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副將眼前,話沒說完,就被劇痛打斷了思緒。

長劍穿過胸膛,發出血肉與冷刃的摩擦聲。

「也是。」李副將抽出劍,看著血一滴滴從劍身滑落在地上,神色平和,「要是將軍願意受降,就不會來這裡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剩下的十幾個人都蒙在原地,等反應過來,才猛地掏出劍將李副將挾持住,跪坐在地上。

李副將沒有半點掙扎,甚至順從地丟下了武器,一點反抗的苗頭都看不見。

「李明耀!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一個被砍掉半隻手腕的士兵紅著眼開口,他用僅剩的一隻完好的手,顫抖著握緊了武器,「你的命都是餘老將軍救的,你怎麼能這麼忘恩負義?!」

鮮血仍止不住地流,餘水淮捂住胸口,除了過分蒼白的唇色,就好似沒事人一般。他輕輕抬起眼,張嘴道。

「能,說說為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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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水淮幾乎沒有懷疑過李副將,甚至很信任,他很難徹底相信一個人,因為大多數的人都是能被改變的。戰爭能磋磨掉很多東西,也能帶來許多,像恐懼、死亡、折磨、痛苦、毫不吝嗇。

隻是李副將是當初他進兵營的第一個朋友,也是父親從難民中救出來的人。連明耀這兩個字,都是父親取的。

他相信李明耀,所以提拔他做了副將。

李副將也確實很能幹,也很心細,做事周全,不像其他人那麼莽撞衝動。

所以,他能將後背完完全全地交給這人。

到底是為什麼呢?

餘水淮的身子有些晃,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低著頭的副將,眼中滿是困惑。

他再次開口:「為什麼呢?」

跪在雪中的人緩緩抬起頭,李副將的五官俊朗,這些年因為徵戰受傷,臉上帶著條長疤,看上去駭人猙獰。他張嘴:「您知道,我是從難民堆裡爬出來的。因為稅收貧窮,因為戰爭流浪。但是餘將軍,我並不是生來就是難民的。」

李明耀突然笑起來,唇角勾著,「老將軍給了我許多,我很感激。我也一度以為,隻要勝利,就能讓一切變好,讓每一個難民都有安穩的住處。」

「可是這些年,您也看得見,」李明耀緩緩收了笑,眼眸變得死寂,「您也看得見,對吧。上面那位想要以和為貴,卻又貪生怕死,怕被別國攻打,他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每年的稅收都在加,宮中奢靡無度,軍中卻連物資都難以支撐。受苦受難的人越來越多,民間哀聲遍野,卻怎麼也傳不到那位的耳朵裡。

「將軍,我們在為誰守江山?」

李明耀顫抖著,眼眶中的淚砸落。他又復述了一遍,語氣終不復最初的平和,絕望而嘶啞:「我們在為誰守江山啊?」

沒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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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耀又低下頭,「能結束戰爭的話,怎樣都好。」

「將軍,什麼都打不垮您。物資短缺壓不垮,人手不夠壓不垮,作戰條件困難也壓不垮……」李明耀笑出了聲,「餘家人啊,都是這樣。」

「所以我要親自殺了你,再殺了我自己。」

咬碎了藏在牙底的毒藥,李明耀看著自家將軍仍平淡如水的臉,嘴角揚起一個弧度,「我卑劣地利用了您的信任,抱歉。」

等眾人發現他嘴角溢出血水,僵硬地躺在地上時,已經遲了。

李明耀是笑著死去的。

周圍人的氣氛也開始變得詭異而寧靜。

那方的敵軍與這邊的距離已相隔不過百餘米。餘水淮隨意地靠坐在地上,抬眼看著還傻乎乎杵在原地的十幾個人。

「快跑啊,愣著幹什麼?」

十幾個人都挺直了身子,神情嚴肅。沒人說話,但意思都不言而喻。

不跑。

「騎馬,替我傳信。都死在這兒了,屍體都沒人替我收。都給我滾!」

還是沒人走。

餘水淮頭疼地皺起眉,指了指最邊上的士兵,「你,過來。」

士兵頓了頓,還是走了過來。他是這群人裡最年輕的一個小伙子,今年剛滿十六歲,是去年徵兵入伍的,人活潑又討喜,此時身上也掛了不少彩。

「騎著這匹馬,以你最快的速度趕回軍營,寫封信給餘府……」餘水淮垂眸,又開口道,「讓我哥想做什麼就去做。把這個東西也給他。」他從懷裡掏出塊令牌,丟給了手足無措的小兵。

小伙子翻身上馬,見他還遲疑,餘水淮龇牙咧嘴地撐起身子,給了馬屁股一刀。

馬頓時疼得竄了出去,轉眼沒了影。

餘水淮看著對面的高山上隱隱震動的雪,又看了眼已經到面前的胡羌,難得地勾起抹惡劣的笑。

胡羌尤其見不得他這副要死了還強撐的模樣,磨了磨後牙槽,拿著砍刀下馬,「真是上趕著送死。」

遠處轟隆隆的聲音逐漸逼近。

「媽的,怎麼有雪崩!」

「跑!」

「快調頭!」

餘水淮的呼吸聲漸漸變弱,四周的驚叫聲也變得細微起來。就好像世界將他完整地割裂出來了。

他要死了嗎?

餘水淮半闔著眼,看著慘敗的天,有雪落在他的眉眼、鬢角,輕飄飄的。

瓷瓷現在已經到家了吧?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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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灌入口腔。

前幾日下了幾夜的雪,今兒又停了,天變得灰暗,深處的雪地裡埋著殘肢,死去的戰兵似乎都在哀嚎著要跑出來。

我將臉蓋在鬥篷裡,緊了緊衣領。

餘水淮問我怕不怕,我當然是怕的,怕死、怕屍體、怕炮石、怕刀刃劃過肌膚流下的血,怕死去士兵的鬼魂。

但如果一切是建立在他在這裡的條件下,那我不怕。

我更怕他讓我離開,像現在這樣,剩我一個人。

前方就是廉城,守門的士兵見了我,先是愣了會,然後衝我頷首行禮,「沈姑娘。」

我在營中待了許久,又是女子,大多數士兵還是能認識我的。

沒等我開口詢問,就聽見了踩壓積雪的嘎吱聲。

軍隊回來了。

「大小姐。」小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翻身下馬,帶著疲累和風雪,「大將軍……沒能回來。按道理,他應當能脫離那處範圍的。但中途發生意外,我們沒辦法,為了大局,隻能按照原計劃繼續。」

制造雪崩,並讓另一大隊人去伏擊在原地的邊蠻軍,此戰大獲全勝。

餘將軍做事周全,擔心即使如此消息仍會泄露,就將軍隊拆分為幾隊,每一隊隻知曉自己應當做的行動。因此,既可以混淆視聽,也能做好最萬全的打算。

他唯一漏算的,就是李副將會叛變。

我微愣,手中的包裹掉落在地上,指節因為過分用力而泛白,「什麼意思……餘水淮人呢?」

小土垂下眼,他想安慰,嘴巴動了動,卻隻幹巴巴地吐出個對不起。

他說:「餘將軍和敵軍一起,被埋在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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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著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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