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沈灏該議親了。
可他近兩年跟著一幫紈绔子弟眠花宿柳,風評不佳。
從小帶他的嬤嬤來找過我兩次,想叫我管管他,至少親事議定之前,莫要胡鬧。
我並未搭理。
快入冬時,侯府又發生了件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的事兒。
沈灏帶著家中幾房子侄,大鬧祠堂。
起因是杜稚將各房例銀減半,府上人員清減,伙食也清減。
沈灏認為是杜稚有意克扣,中飽私囊。
杜稚卻嚷著是婆母有意藏私。
她手中的家當,根本不夠一大家子鋪張用度。
雲芝說給我聽時,我一點都不意外。
一年半了。
我苦心經營起來的那些鋪子,也該被杜稚敗光了。
杜稚趕走我,又生了兒子,自然不用再巴巴地討好眾人。
尤其是沈灏。
恐怕她正挖空心思,想把沈灏的世子之位,弄到自己兒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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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灏快十六了,也不是傻的。
自然與她針鋒相對。
我沒空看那一家子的熱鬧。
開春之後,我會入學堂,成為首間女子學堂的首位女先生。
但入冬後,長公主特地傳我過去,跟我聊了一些侯府的事。
「欽天監斷言,今年南方會有大雪,讓朝廷早做準備。」
「今日朝堂上,沈淮之毛遂自薦,願一力負責此事。」
「妙儀,你怎麼看?」
長公主一直看重我。
她這麼一問,我就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福禍兩相依。
南方若真有大雪,是挑戰,卻也是機遇。
沈淮之若能抓住這次機遇,又要再上一層樓。
但同為女子,長公主懂我。
我的付出,我的委屈,我的不忿。
長公主在暗示,若我不願,這樣的機遇,她可以不給沈淮之。
上一世的確。
南方雪災,沈淮之想常人所不能想。
在朝廷的銀子下來之前,墊用府上私銀,及時送上大量御寒物資,大大減少了傷亡人數。
因此大功,隔年他就被陛下破格升為工部尚書。
成為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上一世我為了湊那些銀子,幾乎變賣了全部嫁妝。
也是在這件事後,我的私產全成了侯府私產,手中再無倚仗。
這一世,沒有我,沒有我那些嫁妝,我不確定沈淮之會怎麼做。
但無論如何,百姓的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該裹挾我的私心。
因此我對著長公主,感激跪地:
「朝事為重,殿下無需考慮妙儀,甄選最合適的人選為宜。」
最終朝廷還是將這件事交給了沈淮之。
但這一世的結局,與上一世,並不相同。
19
沈淮之的決策倒還是與上一世一樣。
為了仕途也好,為了百姓也罷,豪賭一把。
在雪災真正來臨之前,就用府上私銀,囤積了大量御寒物資,送往南方。
侯府沒有我的嫁妝,卻還有婆母私藏的那麼些家當。
婆母看不慣我而已,對這個兒子,向來聽信。
因此剛開始,我以為,他要和上輩子一樣,加官晉爵了。
可這一世,還有一個杜稚。
沈淮之聽了枕邊風,起用了杜稚身邊的家奴。
那家奴看起來忠厚可靠,實則包藏禍心。
一面做出運送物資南下的假象,一面卷款潛逃。
朝廷的銀子下來後,沈淮之仍如上輩子一樣,自信滿滿地認為物資已到,並未再用那筆銀子採購。
直到南方刺骨的冰雪,澆了他一身。
拿了朝廷的銀子,卻沒辦事。
雪災死傷無數。
陛下震怒。
回京第一日,就削了他的爵位,革了他的官職。
若不是有幾個老臣求情,他當即就要下獄。
據聞這個凜冬,侯府過得格外寒碜。
石炭都供不起。
所有銀錢,老夫人都省去活動周轉,想為沈淮之免去牢獄之災。
再次見到沈淮之,就是在長公主府前。
我以為他是要找長公主替他說情,卻不想,他攔在了我的轎子前:
「衡先生,可否有幸,請先生品茶?」
我一直掩面示人,他又不曾聽過我的講學。
並不知道「衡先生」就是我。
我不想理他。
他步步跟上:「衡先生,衡先生得長公主寵信,能否在長公主面前替沈某美言幾句,沈某必定……」
我停下步子。
揭開面巾。
望著他。
沈淮之的臉一瞬變得煞白。
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你……你……衡先生竟然……」
「是你?」
20
沈淮之失魂落魄地走了。
走時整張臉黯淡無光,嘴裡呢喃著「怎麼會」。
成親十四載。
他大抵也不記得,我當年的模樣了。
可惜他的失魂落魄,隻維持了幾個時辰。
傍晚時分,他又來家中找我了。
「妙儀,既然你就是衡先生,事情便更好辦了!」
與晨間的黯淡不同,他的雙眼又黑又亮:
「隻要你向長公主求求情,讓長公主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
「妙儀,隻要你助我渡過這次難關,你還是我侯府的侯夫人!」
「今後我們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再也不分開了!」
我涼涼地望著他,嗤笑:
「沈淮之,我是犯賤嗎?」
沈淮之一愣。
「你的侯夫人,是鑲金了嗎?」
沈淮之的唇抖了抖。
「你的臉面呢?你的自尊呢?誰給你的底氣,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沈淮之突然怒了:
「崔妙儀!你以為我為了誰?」
「我沒了爵位,沒了官位,你以為倒霉的是誰?還不是你兒子!」
「我兒子?」我又笑了,「他跟我姓嗎?」
「你……」
「妙儀。」沈淮之聲色軟下來。
「妙儀,你我夫妻十餘載,你明知這次不是我的錯……」
「我不是沒有購買物資,我甚至用自己的私產先行墊資,我隻是識人不清,怎麼能將罪責全都算在我身上?」
「這些話,沈公子就不必跟我說了,去向陛下稟明罷。」
「該如何定奪,陛下自有主意。」
我不欲再與他爭執。
甩開他的手。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沈淮之。」
「識人不清,也是罪。」
這罪果,上輩子,我吃過了。
這輩子,該輪到他了。
21
沈淮之到底被下了獄。
雪災死傷那麼多,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判決下來之前,婆母來求我,沈灏來求我。
侯府裡但凡從前與我關系好一些的,都來求我。
我一概不見。
他們在門外喊:
「侯夫人,您管了十幾年的家,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
我讓雲芝將那份和離書放大,拓印,裱在Ṱü₊了門口。
他們又說:
「即便和離了,那也是孩子的父親啊!」
我再將官府緝拿沈淮之的告示拓了一份,貼在門口。
他們還在說:
「夫妻十餘載,夫人就這麼絕情嗎?!」
我直接讓人將他們都轟出去,搬去了公主府。
一個月後,沈淮之的審判下來。
陛下念在他祖上有護國之功,此次他又的確為人所害。
削爵,革職,坐監兩年。
終於沒有人再來找我。
一夜之間,樹倒猢狲散,忠勇侯府人、財,皆散了個幹淨。
這時才傳出來,杜稚早在這之前,就帶著孩子跑了。
我坐在茶館,聽了半個下午的八卦。
有說杜稚卷了所剩不多的財物跑掉的。
也有說此前的「家奴」,本就是杜稚蓄意安排,為了侯府的銀子的。
甚至還有人說,杜稚早與那家奴有染,忠勇侯府的綠帽子,早就戴到天上去了。
眾說紛紜,雲芝都沒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但我最終,還是知道真相了。
那是在一年後。
杜稚與那家奴被朝廷抓捕,連著那個孩子一起。
據說被押入大牢時,路過沈淮之的牢房。
隻一眼,沈淮之就瘋了般地嘶吼。
我第一時間趕去茶館聽八卦。
實料沒聽到,倒是碰到了同樣第一時間趕去聽八卦的,杜稚的前夫。
「沒想到先生也有此愛好。」
此時我已經名滿京城,人人尊稱一句「先生」。
「倒不如,我來說給你聽。」
原來當年他休棄杜稚,根本就不是因為什麼「不事姑舅」。
「她退忠勇侯府的婚,是因為擔心沈淮之也不入仕,成日在家中。」
「妨礙她與奸夫偷情。」
「我當時正在駐守邊防,大半年才歸一次家,自然合她心意。」
「說來慚愧,被一個奴才戴了綠帽,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才胡謅了一個理由。」
「沈淮之就沒懷疑過,她跟他十年,都不曾為他養育子嗣?」
「她哪裡敢生?生下來太像奸夫就露餡了!」
「那兩人才真真情比金堅,當年被我發現,就因為企圖給我用絕嗣藥!」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啊。
難怪我生下沈灏之後就再無動靜。
難怪連杜稚的娘家都將她趕出家門。
好一個青梅竹馬。
好一個天上月,雲間雪。
回去之後我忍不住大笑。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騙了我十幾年,杜稚騙了他十幾年。
天道好輪回,報應不爽。
活該啊!
22
他們說沈淮之瘋了。
在天牢裡不吃不喝,又哭又笑。
婆母,或者說,徐氏,也在這之後病倒。
她身邊的嬤嬤來找過我許多次,說她有話想與我說。
我都沒理。
直到一個大雪天,那嬤嬤說她熬不過這個夜晚了。
我過去時,她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和我去世那年的模樣,像極了。
「你還記得我五十大壽那年嗎?」
「你請了各地大廚,九九八十一桌,九九八十一道菜……」
「那麼多人,都圍著我。」
「說我必定萬壽無疆,說我侯府前途不可限量……」
「還有那一年,那年新年,你不知從哪裡弄來那麼多焰火……」
她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當年侯府的輝煌。
最後渾濁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崔氏,到底是我侯府,對不住你。」
「侯府早就不在了。」我說。
徐氏眼底的光倏然而逝,落下淚來。
「沈老夫人。」
我望著她如今皮包骨的模樣,「我十歲喪母,自踏入侯府的那一日起,便將你當作親生母親看待。」
「我到底哪裡不合你的心意,讓你對我百般挑剔!」
上輩子,我魔障一般想要得到認可。
我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她卻始終不能滿意。
重來一次我才明白。
我的價值,不需要他人認可。
徐氏看向我。
慣來精明的臉上一片茫然。
半晌,才嗫嚅道:
「可是,我……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啊。」
23
又一年,沈淮之出獄了。
我並未在京城見過他。
隻是聽說一年前就上了斷頭臺的杜稚,墳墓被人刨了。
時光過得很快。
兩年來,學堂裡的學生越來越多。
除了我,又有一名書香世家的女子,頂著家族的反抗,入學堂教書。
和孩子們在一起,光陰總是明媚而快樂的。
這幾日進出學堂時,身後總跟著一個人。
是沈灏。
除去沈淮之入獄時,他去找過我一次,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
他長高了許多。
穿著一身布衣,瘦削得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大概是知道我不會搭理他,他並不靠近。
徐氏過後,唯一伺候的嬤嬤也走了。
侯府家底早就掏空, 沒什麼財帛留給他。
我知ṭūⁿ道他各處尋過工。
賣力氣的,幹不來。
賣學識的,他沒有。
賣笑的, 沒幾日,他能將客人得罪,還倒賠一筆錢。
如今靠著當年我逼他練出的一手字,賣點字畫,勉強為生。
大約是看我今日盯著他, 他往前走了幾步。
「母親。」開口就是哽咽。
我撇開臉。
他也就頓住。
我抬步要走。
「對不起。」
「那年, 」他細如蚊吶,「她說你幾個月都不管我,說隻是戲弄你。」
「我不知道會那樣。」
上輩子的他,顯然不是「不知道」。
這輩子, 他小了幾歲。
但是與不是,我都不在意了。
我回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
「這裡是三百兩銀子。」
「夠普通人家三年的用度。」
我抬眸望著他:「你有三個選擇。」
「二十歲入科考, 中進士的, 不少。」
「二十歲習得一門技藝, 養家糊口的,比比皆是。」
「二十歲流落街頭,了此殘生的, 亦有。」
「當然,你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瀟灑三日, 途歸原路。」
「一切選擇, 皆在你。」
「你隻需知曉, 人生沒有回頭路。」
我把銀子放在他手裡,轉身離去。
人事已盡。
無論他如何選, 都與我無關了。
這日陽光極好。
剛進學堂, 就有正在曬書的孩子奔過來。
「先生, 」她抱著我的腿,「剛剛那個人,他們說……是您的兒子,是嗎?」
我牽著她的手:「是啊。」
「那你怎麼不管他啊?他好可憐的樣子哦。」
「何為管?」
「就是……抱抱他?安慰他?像對我們這樣,教教他?」
「他已經長大, 不需要了。」
「先生先生,可是我看到書上說,幼從父, 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該以父為天, 以夫為天,以子為天,方才是好的女子。」
「書上說得不對。」
「那為什麼所有書, 都是這樣說的啊?」
「因為。」我蹲下身,揉揉小姑娘的腦袋。
「那些書,都是為父者、為夫者、為子者的男子寫的啊。」
「那以後, 會有女子寫的書嗎?」
「會的。」
這就是我,我們,在這裡的意義。
對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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