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妖姬

第1章

我家很窮,窮到四個大人隻剩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不出去的就光著屁股在炕上窩著。我和哥哥們泥裡滾土裡爬,都是泥娃娃。


1


那年,中原鬧蝗災,顆粒無收。


家裡斷糧的第五日,我爹賣了家裡僅剩的一畝地,換了兩袋雜糧,可吃不了幾日,又斷糧了。


我妹妹才出生,娘沒有奶,隻能喂妹妹吃幾口糊糊,妹妹餓得哇哇哭,爹娘不忍心妹妹跟著挨餓,便把妹妹賣了。


有了錢,買了糧食,晚上,家裡破天荒蒸了一鍋玉米面窩窩頭,爺爺奶奶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加上我,一人十個窩窩頭,一大鍋沒了。


我吃得太飽,肚子漲得跟氣兒吹得一樣,躺也躺不下,隻好在屋裡一圈圈兒遛彎兒。


吃完窩窩頭的第二天,天不亮,我爹便將我領到了城裡,給我頭上插了草標,跪在大街上等人來買。可賣孩子的太多,我爹瑟瑟縮縮蹲了一天,褲腰帶緊了又緊,眼見太陽西落,還是沒把我賣出去。


晚上回去,我爹長籲短嘆道:「這個三丫賣都賣不出去,換不來糧食可咋整?」


我娘一臉菜色,遞給我爹一碗樹皮野菜湯,撒上一把炒石頭粉,有氣無力地道:「實在不行,就,跟別人家換換?」


我知道這個「換換」的意思。


隔壁小春長得醜賣不掉,便被她爹她娘換到別人家去做了童養媳,沒多久因為吃得太多,被打死了。


於是,自那晚開始,我便有一種擔心,擔心哪天我會不會也被我爹娘換走了,然後被打死,埋進土裡。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更加羨慕張地主的女兒翠喜。


2


我之前羨慕她是因為她手裡總是有吃的,如今羨慕她是因為她爹娘不缺吃的,不會打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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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翠喜總是拿著塊白饅頭,一小口一小口咬著,明明三口能吃完,她非得用齒尖刮著吃,分十幾口吃完,用得意又嫌棄的眼神看著我們這些光屁股曬太陽的泥娃娃。


窮人們有一個傳說,多曬太陽就不餓了。


但我無數次體驗之後才知道,那是因為一曬太陽就犯困,睡著了自然就不知道餓了。當然若是睡死過去,那就徹底不知道餓了。


所以,當真是個止餓的好法子。


「翠喜,翠喜,給我吃一口,求求你。」


七八個光屁股小孩兒圍著翠喜,她鄙夷地撕了拇指大小的一小塊,拋向遠處的塵土,孩子們一窩蜂跑了過去,搶那塊小得捏在手裡看不見的饅頭。


每當這時,翠喜都會樂得拍腿大笑,止不住地笑。


「三丫,看,像不像喂雞?」


我搖搖頭。


雖然很像,但是,我不想承認。


「三丫,你八歲還沒褲子穿嗎?羞不羞?」


喜翠居高臨下,把手裡剩餘的饅頭,一把塞進嘴裡,邊嚼邊看著蹲在牆根餓得直不起腰的我,臉上的神情讓人很不舒服。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令人惡心的東西叫「優越感」。


3


也許是因為我真的太怕被吃掉,也許是因為翠喜的炫耀太過成功,我日日夜夜都想成為翠喜,於是我生出一種妄想,殺掉這個令人生厭的傻逼取而代之。


終於,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午後,我引了翠喜去看枯井裡的會發光的大青蛙,把她推進了枯井裡,往井裡扔了幾塊石頭之後,裡面沒了聲響。


「三丫,看到翠喜小姐沒有?」


在我望著井口愣神兒,考慮要不要搬塊石頭壓住井口的時候,被匆匆趕來的翠喜奶媽陳媽遠遠喊了一嗓子,我嚇得渾身一抖,看向了她。


「哎呀,小姑奶奶喲,衣服被那個小叫花子換走了吧?都說不讓你單獨出來玩了。」


說完竟拉起我就走了。


我做夢似的,跟著陳媽進了張地主家,洗完澡換完衣服,我對著鏡子一照,鏡子裡竟是翠喜的臉,驚得我打翻了銅鏡。


陳媽以為我因為衣服被搶,受了驚嚇,拉著我到我家破口大罵,讓我爹娘把人交出來,說我偷走了翠喜的衣服。


他們自然交不出來,隻說我不見了,等尋到了,送到張家任憑發落。


幾天後,枯井裡臭味傳來,他們找到了翠喜的屍體。


我爹娘坐在井邊拍腿大哭,罵著白養了我一場,我知道他們在後悔,後悔沒早點兒換了我去別人家,至少家裡還能吃兩頓飽飯。


那天當我看到翠喜那五官模糊一片的屍首的一剎那,瞬間開了竅。


原來,我梁三丫不是普通人,隻ẗũₛ要我足夠想,我就能拿到別人的臉。


4


到了張地主家,頓頓有肉,有大白饅頭,菜裡面還有鹽,我雖極力控制,但也吃得極多。


張地主兩口子高興得嘴都合不住。


但我家從不是這樣,就算以前年景好的時候,多吃上兩口饅頭,都能換來一個白眼。


鹽是數著粒放的,一頓飯放兩顆大青鹽豆子,就算如此,我爹還是心疼,最後我爺爺想了個妙招,一頓飯改放一顆鹽豆子,然後省下來的鹽,用棉布縫了個小袋子,掛在門口,一家人圍著鹽袋子吃飯,看一看,想想鹹滋味,這頓飯就過去了。


但就算如此,鹽袋子也不能多看,有一次我二哥多看了幾眼鹽袋子,被我爹一煙袋打過來,道:「齁死你吶!」


自此,我才知道這個鹽多看兩眼也是不行的,看多了太鹹。


5


張地主有個兒子在上海讀書,好幾年才回來一趟。


那年,中原旱災和蝗災愈演愈烈,災民們餓紅了眼,圍攻各個大戶,護院和災民兩廂對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張地主一家為了保命,開倉放糧,收拾了細軟,連夜趕了馬車,千裡迢迢去投奔兒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伯英,他大約十七八歲,披了一身的陽光,奔了出來,笑著從下人手裡接過我,抱在懷裡舉高高,又衝著我的臉頰親了兩口。


我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孩子 ,他發自內心的喜悅,他清秀如松竹的容貌,伴著晴好的陽光,就這麼印在我心裡。


也就是這一年過年,他對著漫天煙花許了願。


「唯願蒼生皆飽暖。」


煙花的聲音太響,震得我耳朵疼,他笑著給我捂著耳朵時,望著煙花,嘴裡嚅嗫了這麼一句話。


若是沒有五年後的那場變故,我想我會一直是張翠喜,有這麼一位哥哥,我真的很歡喜。


6


那是農歷虎年元宵節的後半夜,我嗅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特別到有生之年我再也沒有忘記。


也許是我體質特別,抑或是曾經離死亡很近,我本能地驚醒過來,憑著自小練就的爬樹本事,以最快速度爬上了房梁,剛剛坐定,氣還沒喘一口,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那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


元宵節徹夜未熄的大紅燈籠映出了一個撐著紅傘的女人,一身奇怪的裝束,一手拖著嚇得魂不附體的陳媽,一手拿了放在客廳的全家福。


「她就在這個房間裡,真,真的,我家少爺最喜歡我家小姐了……」


這個怪女人看了床底,說了一句「沒有人」。


口音很奇怪,很生硬。


看了衣櫥,一把劈開,念了一句「沒有人」。


翻遍屋內的角角落落道:「沒有人,沒有人……」


末了看著敞開的窗戶,很是遺憾地道:「跑了……」


至今我都慶幸那晚我貪看煙花,特意沒關窗子,沒想到竟無意間救了自己一命。


「你不乖喲。」


那女人怪笑一聲,一手抓起陳媽,陳媽連尖叫還沒發出,瞪著眼張著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了下來,成了一個硬邦邦的人棍。


接著女人用膝蓋猛地一頂,陳媽的屍首「咔嚓」一聲,立即斷成了兩節,聲音比折甘蔗還脆上幾分。


我一驚,差點兒從房梁上掉下來,一雙腿拼命夾住房梁,汗「唰」一下從全身毛孔裡冒了出來。


7


門外傳來伯英悽厲的笑聲,仿佛幸災樂禍,又好像在慶幸著什麼。


那怪女人一把拽過他,重重扔在門前覆了一層薄雪的地上,掏出一把亮白的小刀,一邊在伯英臉前比劃,一邊用鼻音說道:「英桑,乖乖的,把情報交出來,千雪願意拿自己來給你換,你想這麼樣都行……」


語氣曖昧而旖旎。


伯英冷笑道:「你不用白費心思了,情報早就傳出去了,你殺再多的人都沒用。」


他英俊的臉上全是血水,在紅燈籠映照下說不出的冷冽。


「你不乖噢。」女人的聲音軟軟糯糯,但卻透著寒氣,輕輕一揮手,伯英兩根手指掉在面前的地上,白生生的。


「啊!」


伯英叫了一聲,一把握住了斷掉的手指,疼得渾身發抖,原本就滿是血汙的臉上,又被濺上了兩行血珠子。


「哎呀,都弄髒了。」


女人微微嘟著嘴,掏出一張手絹,不顧伯英反抗,捏著他的臉,仔仔細細擦了一遍。


「真好看,英桑還真是個美男子呢。」


她媚笑著又用手絹輕輕擦拭刀身,隨手一拋手絹,伸出鮮紅的指甲,彈了彈刀片,發出「鐺」一聲輕響。


那刀才一指頭多寬,但亮得耀眼,一看就異常鋒利。


「英桑,據說,你們中國有種刑罰叫凌遲?你沒見過吧?等抓到你妹妹,千雪演示給你看?好不好?」


「畜……生……」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憤怒,伯英的臉在紅燈籠的映照下煞白如雪。


女人嬌笑一聲,蹲下來,挑起他的下巴,「嘖嘖」兩聲,道:「心疼了?別怕,英桑,你可是救國青年團的團長,還這麼年輕英俊,千雪可舍不得……」


這時我才知道伯英原來在做著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伯英臉上泛出紅暈,怒道:「無恥!」


「哎呀,現在就害羞了,一會兒可怎麼辦啊?」


女人捂著嘴,嫵媚地一笑,甩了甩寬大的袖子,無視伯英的憤怒。


「帶回去,洗洗,等我好好拷問。」


女人加重了「拷問」兩個字的字音,饒是我年齡小,也聽出來不是什麼好話。


「哈咦!」


兩個黑衣人從暗處閃了出來,臉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容,拖著不停咒罵的伯英走了。


女人伸了伸懶腰,撐著傘,指尖彈了一個什麼出去,張宅瞬間燃起大火。


「去,找找那個小丫頭,找到了帶給我,記住,要活口。」


「哈咦!」


找啥,你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撕下這張臉,扔給你們?


我用張家門房老崔的口氣在心中腹誹。


粗魯使人暢快,門房老爺子誠不我欺也。


8


火勢很猛,我勉強等到他們走遠,快速滑下房梁,披上棉衣,奔到張地主夫婦的房間,沒見人,北風夾著雪花裹著血腥味,引我到了客廳,火光中,張地主夫婦也如陳媽一般全身被抽幹水分,碎成幾節,表情均猙獰如惡鬼。


我不禁擔心起伯英來,那個女人這般狠毒,不知道會怎麼對付他。


想起那個女人的話,我冷哼一聲,用力撕下緊緊抓在臉上的張翠喜的臉皮,扔進了火裡。


想想真是可笑,我梁三丫,真是沒有富貴命,好不容易尋了個好臉皮好去處,還沒待上幾年,就被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毀了。


這院子我不敢多待,門裡門外都是死人,被火燃燒之後,飄散出烤肉的味道,令人作嘔。


我繞過洗衣做飯的蔡嬸兒那被雪覆蓋了一半的屍體,跨過平時滿口粗話斷了脖子的門房老崔,頂著這漫天雪花,走在張燈結彩卻異常冷清的大街上,仿佛回到了當初挨餓受怕的日子,喪家獵犬般,在街道上到處嗅著令我活下去的生機。


天已蒙蒙亮,灰白色的天空猶如半舊的銀器,透著暗沉的光芒。


「小白菜呀,地裡黃呀,兩三歲呀,沒了娘啊,跟著爹爹,好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後娘呀……」


一看到有人來,窩在街邊蓬頭垢面的乞兒們便苦哈哈地唱了起來,紛紛伸出破碗,宛如來自地獄的觸手。


我碰了碰懷裡帶著體溫的饅頭,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掏出來,因為這是我保命的本錢。


也許是當初餓怕了,自從到張地主家後,我一直保持著懷裡揣著一個饅頭睡覺的習慣。


沒有挨過餓的人,不知道挨餓的滋味,餓得兩眼發綠,胃腸縮在一起,看啥都琢磨著能不能吃上一口。


就算看到一坨狗屎,也會惋惜上半天。


這狗吃了什麼?竟能拉出一泡屎來。


9


北風嗚咽宛若哭泣的婦人,在這北風裡,傳來打罵聲,我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那本已被雪迷昏的雙眼不自覺地一亮,一個獵物出現了。


一個穿著跟千雪同款服飾的小女孩兒在拳打腳踢一個乞討的孩子,一邊打一邊生硬地罵道:「中國豬,中國狗,豬狗不如,讓你擋路,讓你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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