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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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嘆一聲,拿手揩著我潮湿的面孔:「那是與父親同代的老臣,我怎可當面駁回?」


他對我,仍不稱寡人,這份區別讓我心下平靜了些許,漸漸收起哽咽。


「蔓姬知道,也從未借此向公子索求什麼,更不會以妖姬之名令公子為難,待您御極,奴會離開。」


「蔓姬!」


這番陳情並沒有令他寬懷,相反地,對方並不顯得高興:「你不願我收納美人,卻是出自嫉妒之心,不是嗎?」


一個小小奴隸,怎會嫉妒,又怎敢嫉妒?


「奴沒有…….」


見我始終言語躲閃,公子扶雍冷笑一聲:「所以在那破屋中的獻身,是因為你身為奴隸的本性?」


我頹唐不語,卻被他狠狠掰直了肩膀:「為何不說,你不願我移情他人,隻是因為你並非將我當做王孫貴人,而是當做情人?!」


「那個字說出來,是會膽怯麼?」


「我,我……」


「你當初要做妖姬的勇武,哪裡去了?」


眼前,卻是那迸濺出失望的雙眼。


被那激烈的情緒鼓舞的我,隻能結結巴巴地示愛,夾雜著奴隸式的迎合:「主君,奴,奴心中愛您…….」


「哪裡有君,哪裡有奴?」


「我,我心中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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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是您?」


「我,我愛你……」


他似是對我失望,甚至再也不願說話了。


33、


我似乎明白了公子扶雍的意思。


他想要教我將曲屈的身子直起來,挺直了肩背,再高傲地站到他身邊去。


然而我給予的,卻隻有笨拙的模仿。


那日他對我失望至極,我在道不清的惶惑與無奈裡,倒沒有之前那麼傷心了。


34、


這幾日,與公子扶雍漸漸疏離的我,收到了譚公主的消息。


她仍然被拘於齊宮,但公子扶雍對她頗為禮遇,甚至允許我提著新鮮蔬果,趁著漫天晚霞去看她。


譚公主名譚姜,論年歲甚至比我小上一些,隻是她歷經風霜,那張依舊純稚的面孔,卻有著一對疏離而冰冷的眼睛。


見到我,她那寒涼的眼神略微暖了些。


「蔓姬,如今好似活了過來。」


「小君,這是何意?」


「之前你就像畫在絹布上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生氣,如今就好像從畫上走了下來,一顰一笑,俱是鮮活無比。」


她很少說這麼多話,我有些驚異:「小君亦與我想象不同。」


「哪裡不同?」


「我一向以為小君脆弱……..」


聽我所言,她淡淡笑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隨意毀傷?我是譚國公主,自然更加堅韌。」


「哦。」


我應一聲,又想到了更多:「那麼小君,您日後可有打算?」


「公子扶雍已允我譚國為藩,年年向大齊納貢,待數日後,我便帶宗親回歸譚國,歸繼大統。」


聽她娓娓道來,眸生光彩,我也為之高興。


夜幕降臨,身邊的宮人都開始整頓行裝,我便即起身告別,她卻忽然問我:「蔓姬,你可願與我一同回去?」


「回去譚國?」


「是啊,你我皆受那公子危的折磨,正是同病相憐,你若願意,我便消了你的奴籍,將你帶在身邊安穩一世。」


聞言,我默然不語。


這樣的條件,確然令人心動,甚至我不消猶豫,就要答應她的邀約。


然而水月之間,花影扶疏,下一刻,我卻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許久未見的身影。


那人如玉山立,烏發浸漆,腳趿涼履,一雙眸透過漆黑的樹影,正靜默地觀望著我們。


我們一壁走,他一壁跟。


那手中的緋色宮燈正如螢螢之月,不知已跟出了多遠。


身側的譚公主還在敦促:「蔓姬,你可有想好了?走到別處,也是被人擄來擄去,何其苦也?不如與我回歸譚國…….....」


剎那間,我心下浮起萬般思緒。


「那麼,公子扶雍…….」


「蔓姬!」


譚公主低喝一聲:「你是我譚國奴隸,又不是他齊國奴隸!若我要帶你走,齊公子沒有任何理由阻攔!」


望著眼前那堅決的面孔,我頓住了腳步:「那麼小君,就送到這裡吧。」


「你…….到底在怕什麼?」她一時急恨,「莫非以為,我不敢與他抗衡?」


「不,」我低聲道,「我想要公子扶雍,不為權勢,不為虛榮,隻為我自己的情,與欲。」


「與旁的一切都無關。」


34、


與譚公主作別後,那個人依舊不緊不慢地走在花叢中。


不知與身後的扈從說什麼,那笑聲如此低沉,如此清潤,直像寺中的鍾,又像午夜隨著春風飄來的笛音,綿厚而動聽。


我猶豫一會,便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後。


回到齊公寢殿,宮人們紛紛點起枝燈。


那張面容在暗暗搖曳的燈光下,反而多了一種脆弱的美感,如同最薄的瓷器胚,生怕一下手便碰碎了。


這世上,有人驕狂,有人陰冷,有人高貴卻盛氣凌人。


隻有一人,安靜時更姣好。


我鼓足勇氣伸出手去,從身後抱住了他:「我……我想…….」


公子扶雍捉住我的手,也不推開,隻是反問我:「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扶雍。」


我硬著頭皮,幾乎用盡了畢生的勇氣:「不是一個奴隸攀附貴人,也不是一個懦者苟且偷生,而是一個女人,想要一個男人。」


這番話實在太過拙劣,導致我說完便後悔不已。


下一刻,公子扶雍已將我抱在懷裡,口吻無奈:「今日又發大水了!」


「若齊宮被水衝走,那定是你害的!」


我愕然,連忙眨回眼淚。


「主君!我是一片真心!」


「有多真?」


「蔓姬如今是自己的主人,因此再不會撒謊騙人!」


「哦。」聽了這話,他神情松動,帶了些暢快的笑意,「那蔓姬之前想做王後,還作數嗎?」


「做王後?」我恍惚之下,搖頭拒絕,「不要了。」


「為何?」


「一開始,我以為隻要爬到那最高的位置,便再也不會受人欺辱。」


我低下頭:「可如今,要我躺在別的男子身邊,看主君去疼愛別的女子,那感覺真比死了還難受!」


聞言,對方哭笑不得:「我何時疼過別的女子?」


「不要,不要…….」


滿心不喜他提,我便伸手去扯他的領子,袍子,袴子,直將一個風雅的君王,撕扯得體面全無。


一番顛倒過後,兩人都有些氣喘籲籲。


公子扶雍抱著我,用下巴摩挲我頭頂:「楚王太老,而秦王太戾,皆非良配,你若想做王後,還得另尋他主。」


「呸!」


我恨聲道:「蔓姬不要做王後了!」


「噫籲嚱,也不是沒有兩全其美之策,」他捏一捏我面頰,神色促狹,「為守護蔓姬,要不,我也稱個王吧!」


「什麼?」


我張口結舌,這才知道又著了他的道了。


「姬傾國傾城,我多愁多病,」眼前的男子一手支頤,頗為自得。


「怎麼,不般配嗎?」


「可我…….」


可我隻是個奴隸,不配染指他的高貴啊!


讀懂了我話語裡的未盡之意,公子扶雍伸出一指,輕擦我潮湿的面頰:「蔓姬美麗而妖氛,自然為人所看輕。」


「但日後有翟衣壓著,想必雖嫵媚,亦威嚴。」


35、


三日後,齊國向周天子上書,曰自立為王。


楚國公然不敬天子,稱王已逾三載,因此,齊國亦緊跟秦國、楚國之後稱王,此舉亦為齊國上下所稱頌,皆贊公子扶雍為自強之主。


但他接下來的舉動,卻令眾宗室王公十分不滿。


因拒納魏秦公主,而舉公子危夫人為王後,被貶為色令智昏,公子扶雍並不在意,反令我伴隨左右,坐臥不離。


見說勸不動,眾王公又請出一人為說客,那人亦是貴族之後,年紀輕輕便是聞名遐邇的大宗師,劍客離。


朝堂上,陣陣口誅筆伐,皆是對我為禍水的聲討。


而劍客離始終不發一言,不表一態,直到公子扶雍喚我上前:「蔓姬,我曾令保護你,他卻反叫你為公子危所擒,你看要如何發落?」


朝堂上下,頓時安靜下來。


公子扶雍告訴我,那日離逃出齊宮,又身負重傷,特地找到譚公主,這才想出了一個以人換質,釜底抽薪的辦法。


但他怪罪劍客離,從此再不召見。


此情境下,我頓覺渾身冒汗:「大王,怎可令我處置?」


「你是寡人未來的王後,他有負王命,自然要聽你的意見。」


被架在火上烤的我,隻好以手加額,鄭重再拜:「大王不可因我殺國士。」


「蔓姬實負不起妖姬之名。」


言罷,眾人相望,皆不服氣。


而跪在階下的劍客離,卻忽然起身:「列位,還請聽我一言。」


「面對蔓姬,我實慚愧。」


接下來,他便將當年風雪之誓,與我救下公子扶雍的故事講來,講到最後,忍不住為之羞慚動容。


「她與主君,早已生死莫逆…….眾貴人,實不可如此欺之辱之。」


臺下唏噓四起, 卻有一人反駁。


「您身為國士,怎可坐視大王寵幸妖姬?」


劍客離深深一揖:「若國士之道便是踐踏深情厚誼之人, 離從今以後,亦不敢再稱國士!」


這一番慷慨悲歌,頓時令朝臣啞火。


公子扶雍終於達到了目的, 神色頗為滿意,朝我揮手,卻是個舉重若輕的姿態:


「蔓姬,到寡人的身邊來。」


36、


秋之晴空, 流雲怒卷。


待尚衣局制了翟衣, 我便收起了所有妖豔衣衫, 對公子扶雍舉手立誓:「我再不做妖姬了,以後,都要做個端莊持重的夫人。」


對方聞言,便即嘲笑:「哦, 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瞧他今日身著絳紫色王袍,那容貌殊勝, 自覺生不起氣來,便抱住那手臂搖晃:「莫非, 主君不喜端莊的夫人?就像譚公主那樣的?」


他尚未說話, 便敏銳地抬頭看我:「莫非, 你還在想著她,要跟著她走?」


我頗有忐忑地回復:「沒有。」


「你可知她為何就蕃?」


「……」


「我對你家主說過,更喜愛年長、豐腴的女子。」


「星深」公子扶雍神色平靜:「我曾以為那些禍水之言皆為虛妄, 如今才知莫說兩座城池,縱使十座,百座,心上的人又豈能拱手相讓?」


聞言, 我頓覺面上發燒:「主君這話,也太令人羞恥。」


「為何羞恥?」


「以後莫要說了,我要督促主君,做天下聖明第一君。」


「……..」


半晌,我將黏昵的對方推開,自己則退到階下, 口吻堅定:「白日不可……國君圓滿如明月,不可有缺。蔓姬絕不可因一己私欲, 令主君被後世罵成昏君!」


公子扶雍一撫額頭:「隻要我不願昏, 難道愛姬能令我昏?」


「不行。」


下一刻,眼前人又轉成了脈脈溫情:「蔓姬, 你會弦否?」


「會一點。」


「那麼,我與你絲磬合鳴,再來一首《野有蔓草》?」


見那眼如春度,我硬著頭皮:「如此豔曲……不如, 換成《大雅》, 何如?」


「……..」


一陣琴聲混合著鍾磬飄來。


琴聲的清悅配上鍾磬的低沉寥闊,絲絲縷縷地飄來,綿綿地滲入黑暗中。


如此清新,如此自在。


又是如此的旖旎和放曠。


深空之外, 迢迢銀漢,若隱若現。


星與月,共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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