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伍月風已經是不大行了。
穆濟生沉默地上去,將伍月風推進小房間。
應笑一抹自己臉頰,發現上面全是淚水。
一行人進小房間後,不出十分鍾,應笑便聽到了一個低沉的慈悲聲音,是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 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
,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 蘭帝,阿彌唎哆,毗迦 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 唎,娑婆訶。”
與此同時,小房間裡爆發出來一陣痛哭。
——那位媽媽,隻當了一個星期的媽媽,寶寶就到天上去了。
天使來了人間一周,讓她當了一周的媽媽,讓她體會到了極致的愛與極致的痛、極致的悲。
應笑突然有些覺得,她經歷的算什麼呢。
她已經得到了太多太多。
至少,她聽到過好多好多的歌兒。
她甚至還學過鋼琴,雖然很爛。
她健健康康,無災無病,有愛她的家人、朋友,她考上了理想學校、理想專業,她還活著,而且在做自己一直夢想著的職業——醫生。
她還在幫準爸爸們準媽媽們達成心願,讓他們開心、高興,令他們快樂、幸福,升副高、不升副高,好像不是她最開始非常在意的東西。
糾紛遲早是能解決的,一作遲早是又會有擁有的,副高遲早是可以當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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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
就真的,還好。
應笑耳邊仿佛始終在回蕩著那首歌兒,幾個聲音交織在一起:
“明天明天這歌聲,
飛遍海角天涯,
飛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這微笑,
將是遍野春花,
將是……遍野春花。”
幾分鍾後,穆濟生走出了伍月風進去的小房間。
他一邊走,一邊對護士小聲說:“死亡時間,下午4點45分。”
第39章 【一更】
NICU出來後,穆濟生垂著眸子,望著應笑,斟酌下:“抱歉,我沒想叫你看到這個。”
應笑輕輕搖搖頭:“沒事兒……我隻覺得,醫學還是太有限。”
“……嗯。”
應笑知道,對許許多多重病頑疾的研究,幾千年,沒有進展。有些病症的患者們從確診到最後死亡,平均生存期隻有兩三個月,什麼藥物都拖不住。
然而現在,奇跡一般,人類仍未失去對抗疾病的勇氣,仍未失去挑戰天命的決心。海明威有一句話叫“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還挺適合醫療行業。
“希望有天……”穆濟生的睫毛顫顫,道,“這種疾病能被攻克吧。”
“可以的。”應笑捉著他的手肘,仰頭望著他的眼睛,“你自己也知道的,某年,某天,總有一天,她會被攻克的。也是不是十年內,甚至不是百年內,但總有一天。”
“嗯。”
今天的他們無法想象一百年後的醫療,如同一百年前的醫生們無法想象今日的醫療一般。強如“外科之父”的奧地利醫生Theodor Billroth都曾經預言過“在心髒上做手術,是對外科藝術的褻瀆。任何一個試圖進行心髒手術的人,都將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然而僅僅50年後,當時鳳毛麟角的女醫生塔西格就提出來“建立一個新的管道增加肺動脈的血流”,又找到外科醫生布萊洛克與託馬斯並做成BT分流(布萊洛克塔西格分流),再後來呢,約翰·吉本在無人看好的情況下賭上一切,用整整20年時間專門研制人工心肺,並無私地分享給後來真正發揚光大的柯克林,使得心外突飛猛進,又給死神一擊重創。
所以,總有一天。
“對,應醫生。”穆濟生手從白大褂的兜兒裡掏出來,修長漂亮的手指一展,幾塊花花綠綠水果糖便露出來。
“咦,”應笑低頭,“這是什麼?”
“糖。”穆濟生微微一笑,“你剛遭遇好多事情,我剛剛到醫院樓下的導診臺拿點兒糖。吃點甜的心情大概會好一些。”
“啊……”應笑一看,水果糖有草莓的,有橙子的,有蘋果的,有葡萄的,有菠蘿的,一共五塊,穆醫生每一樣都拿一塊。
應笑剝開一顆蘋果的,含在口裡,仔仔細細咂摸半晌,道:“甜甜的,很好吃。”
“好點兒嗎?”
“嗯,”應笑將糖攪一攪,“好多。”
聽到這話,穆濟生卻突然之間低低地笑一聲兒,說,“你的舌頭變綠。”
“……”應笑其實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麼想的,就伸出舌頭,勾著舌尖,兩隻眼睛向舌尖兒掃,兩三秒鍾就對眼兒。
好像是看到一點綠。
穆濟生隻覺得自己的性情也隨著變好,笑:“別看,綠的。你不相信我?”
應笑縮回舌尖,按著自己頭頂的頭發,揚著細長的脖子,道:“穆醫生,謝謝你,我已經沒那麼沮喪。我、我想回去接診看病,回歸正常的生活,幫助更多的人。下班以後我再過來,行嗎?”
應笑今天是上班的,不過因為醫療糾紛,她隻接診一個上午,下午時間加在一起也沒坐上一個小時。
穆濟生輕輕點頭:“當然可以。”
“那等會兒見!”
“等會兒見。”
應笑走後,穆濟生手輕輕捏著應笑剝下來的水果糖紙走向一邊的垃圾筒。
他看看那薄薄的一片糖紙,突然想起應笑之前對著眼睛的樣子,還有她舌尖清清甜甜的蘋果味兒,又兀自笑一聲兒,不知不覺地將那一片水果糖紙放到鼻端,嗅嗅。
依然是清清甜甜的蘋果味兒。
…………
而另一邊呢,應笑復工。
回來之後首個患者的要求就石破天驚——她老公剛車禍身亡,她希望做遺體取精!!!她看到一些國外遺體取精的新聞,便過來雲京三院,此時,她老公遭遇車禍還未超過48小時,理論上是可以的。
患者捉著應笑手腕,紅著一雙眼睛,說:“醫生,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我……我老公他一直想要一個可愛的小孩子,我總覺得不急不急……可是現在,我也忽然無比想要兩個人的愛情結晶,像他,也像我,有跟老公非常相似的眼、鼻子,或者嘴巴,是他生命的延續。我老公在那兒躺著,跟以前一模一樣,可、可……我知道,這輩子不會遇到第二個我老公,他一直對我特別好,結婚三年我沒幹過一點點的家務活兒……我隻想跟他一個人結婚還有生兒育女。我,我想,我如果有他的孩子,我還能有一個念想,一個支撐。而且,這個孩子也可以是公公婆婆的精神支柱。公公婆婆也都對我特別特別好,別人家有婆媳問題,可我呢,跟婆婆比跟媽媽親,我們經常一起逛街,一起購物……一個孩子真的可以一次拯救三個人。”
這是應笑頭一回遇到這樣的要求,她定定神,小心地道:“這……我們國家並不允許……我們確實無法確定您丈夫的本人意願,而且,小孩子……真的願意這樣出生嗎?它會帶來倫理問題的。”
近些年來,國外常有遺體取精的新聞,比如2018年英國的新聞和2015年澳大利亞的新聞,然而中國並不允許。國家法律並未禁止遺體取精這個操作,然而醫院不能通過輔助生殖移植胚胎——衛生部明令禁止醫療機構給單身婦女實施輔助生殖技術。2004年,一個丈夫在試管的過程當中離開人世,醫院並未移植胚胎,後來,經過訴訟,衛生部開特例。之後2006年,在妻子的強烈要求下,四川省的某家醫院首次實施“遺體取精”,不過後來,考慮到其復雜性,以及可能引發的連環效應,衛生部沒再特批,凍存精子後被銷毀。此後,應笑聽說的類似要求無一例外地被拒絕。
這是一個世界難題,各國法律也不一樣。法國、德國等等國家也同樣是明令禁止,而英國和巴西等等呢,家屬拿出死者許可就可以取精、懷孕,美國沒有明確規定,法律條文十分混亂,有的醫院做,有的醫院不做,不過整體數量也並不少,首個實施該手術的醫生自己就做200例。
患者隻捉著應笑手腕,不停地說:“醫生,您通融通融,通融通融……”
應笑實在沒有辦法,答應問問主任。不過應笑十分清楚關主任是不會答應的。
關主任的回復果然是:不行。
應笑告知這一消息,對方眼睛變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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