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十幾分鍾很快過去,應笑要上下午班了。


  “那我走了。”應笑收起兩幅碗筷,想了想,問穆濟生,“晚上還吃小米粥吧?我再煮點菠菜湯。”


  “不用。”穆濟生說,“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還是算了算了。”應笑說,“幫人幫到底。我過來做兩天飯吧。後天開始你自己弄。你昨天才動了手術,別瞎折騰了,多休息休息。”


  “……那謝謝了。”


  …………


  當晚應笑煮了米粥,還有一點菜湯。第二天呢,中午依然配了菜湯,不過晚上就配了魚湯。中午應笑告別穆濟生時,挺高興地說了句“今晚讓你吃上肉!開不開心?”結果穆濟生卻神色十分復雜地望了望她。


  到第三天,應笑果然不弄飯了,穆濟生自己處理。不過,每天晚上應笑都到穆濟生家坐一坐,看望看望,也解解悶,每回大約一個小時,並不長。應笑會講這一天中醫院的事、患者的事,他們二人還會說說剛知道的大小新聞。有一回,他們兩個還說到了他們各自的小時候。應笑說了她的父母,穆濟生也講了他的家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的一輩子,不管是工作還是別的。二人講完小的時候,抬眼望望彼此,似乎感覺什麼東西又悄悄地不一樣了。


  而第六天,穆濟生就上班去了,一共隻耽誤了一個白班一個中班一個夜班。穆濟生說,以後他每周五的休息班用來“還債”,替人值班,三個星期就可以了。應笑隻好心裡吐槽穆濟生是NICU扛把子。


  不過呢,現在兩人熟悉很多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應笑還是照顧了下穆濟生,比如,到超市裡幫他買菜。


  她覺得自己真是活雷鋒。


  …………


  這兩個星期當中,薛惠惠和她的老公又過來了好幾次。


  鄭峰一共做了三次精液分析,結果一樣——檢驗科的三個大夫都沒發現任何蝌蚪。於是呢,應笑開了穿刺取精,然而鄭峰穿刺取精的報告單上還是“無精”。


  最後,鄭峰抱著“顯微取精”這最後的一根浮木,“悲壯”地進了手術室,又悲壯地等待審判。


  結果還是無精。

Advertisement


  醫生已經非常努力了。那個醫生跟應笑說,他用手術的顯微鏡兢兢業業觀察很久,沒有發現任何一根勉強OK的生精小管。因為不曾產生精子,那些小管甚至已經嚴重萎縮了,十分醜陋。


  “嗯……”應笑對鄭峰說,“治療意義確實不大。生精小管嚴重萎縮了,不大可能恢復功能了。當然,我並不是男科醫生,你也可以再看一看泌尿外科的醫生,掛男科的號。我個人的觀點就是治療意義實在不大。”


  “不可能……不可能……”鄭峰一直無法接受,“我……我是好的!”


  應笑有些無語,她說:“咱們隻能使用捐精了。可以做人工授精,也可以做試管嬰兒。人工授精對女方的傷害極小,基本沒有,這個需要醫院醫生將洗過的……置於子宮頸,薛惠惠的年齡是23,成功幾率還挺大的。不過呢,有些夫妻無法接受人工授精這個方式,那我們可以採用是試管嬰兒的技術。當然了,試管嬰兒費用也更高。”


  “不行!不行!”鄭峰的爸一直扯他,“這哪裡是鄭家的後!多膈應呀!太惡心了!等於養別人的種呀!!!”


  應笑:“……”


  這樣的人確實有的。


  一些夫妻,比如之前嵌合體的張海以及劉半夏,就不在乎什麼“血緣”,他們說,他們是怕老年孤獨,有個孩子時不時地看看他們、打打電話,就足夠了。可是也有些夫妻呢,非常在意所謂血緣,尤其老一輩。她去年的一對患者使用供精生了寶寶,可是男方在小寶寶一歲那天遭遇車禍,過世了,結果,他的父母不想照顧自己兒媳還有孫子,又不想被說闲話,便到處宣揚那個孩子根本不是“兒子的種”,女方後來沒有辦法,去了深圳。應笑知道,如果沒有供精,那對公婆不會不管的。


  “血緣不是什麼問題。”應笑勸他們,“在中國,捐精、用精是雙盲的,大家永遠都不知道精子來源與精子流向。你們好好養大,那他就是你們的孩子。”


  中國不是美國那樣可以挑選“父親”的國家。美國能挑長相、身高、學歷、專業、工作、收入、種族等等,白人甚至很喜歡寫家庭氛圍、性格特徵,“實力”越強價格越高,中國則是雙盲的,不過,醫院會對捐精者們設置一個最低門檻,比如雲京三院的門檻是,身高高於一米六八,單眼近視低於500度,高中及以上學歷,不可以有遺傳病。


  不過呢,雖說雙盲,不孕不育的夫妻們也經常提出要求,最常見的要求就是“對方長相要像老公,擔心流言蜚語”,雲京三院一概不管。還有人要求身高、學歷、雙/單眼皮、甚至酒窩。不過偶爾,如果要求還算合理,生殖中心也盡量滿足。


  “而且,”應笑又道,“捐精質量都挺好的。基本可以一次成功。”


  雲京三院自己就有精子庫。


  大家總以為捐精補貼非常好賺,撸管而已,可事實上絕非如此。各醫院對捐精者的各項要求是很高的,那些數據全都必須遠遠高於普通人,是精王之王,去年,雲京三院隻有不到10%的捐精者是合格的,超過22歲就很難了,而且,喜歡熬夜的、喜歡吃辣的,都很難。精子濃度要大於6000萬/毫升,而不是“正常”的2000萬。而且這真的是辛苦錢,首先,雲京三院要做四次精液分析,也就是說,捐精者要來四次,至少拿到兩次‘合格’才能進入下面幾輪。這第一輪一次隻給50塊錢。第二輪是健康檢查、心理測試、家族病的初步調查,排除艾滋、梅毒、乙肝等等,第三輪則是生活調查,吸不吸煙喝不喝酒接不接觸放射物質,第四輪是基因篩查,看有沒有基因以及染色體的重大疾病。全都過了,才能開始正式捐獻。雲京三院要求每個合格的人捐獻12次,每周一次,每次都要達到標準,否則當次就不算數,也就是說,這個過程至少持續12個星期,而且期間不能xx,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不能熬夜不能吃辣……捐精者每成功一次,領取200塊,全部捐完並且通過半年後的HIV篩查後,再領取2000。也就是說,萬一突然JJ不給力了,就沒有最後的2000了。前後折騰四個月,不煙不酒不熬不浪,才能掙4600。無數人說:“我女朋友不能榨幹我,雲京三院可以。”


  同時為了防止倫理問題,每個人的最多可被使用五次。


  不過,目前中國是並沒有卵子庫的。不像有些國家,中國嚴禁卵子買賣,打擊力度一直加大,應笑他們所有的人全都覺得英明神武。在中國,隻有試管嬰兒取卵取到20個以上的準媽媽可以捐卵,捐出“多餘”的卵子,不過,試管嬰兒的準媽媽本身也在艱難地求子,誰會認為自己卵子太多了呢?個個都是全部授精的。中國目前也不允許單身女性進行凍卵,必須要有結婚證,除非患有惡性腫瘤,需要化療放療,於是一些女生選擇前往美國日本或者泰國。凍卵也算輔助生殖,而《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範》規定醫院不可以對單身女性實施輔助生殖。這一是因為不想危害女性健康,二是因為擔心“凍卵”會給女性不保準的虛假希望,導致她們延遲生育,結果最後一無所獲,畢竟IVF有“成功率”這個東西。衛健委一直反對媒體渲染凍卵技術。衛健委有衛健委的考量。


  鄭峰爸爸還是在說:“不行啊……不行啊……這樣的話,老鄭家就斷子絕孫了啊!”


第19章 無精(四)


  應笑其實沒大想到,幾天後,薛惠惠的排卵期的當天早上,他們又來了。


  鄭峰媽媽神秘兮兮地,她關上了接診室門,而後回來湊近應笑,說:“我們測了,今天排卵,可以懷。”


  應笑心中緩緩出來三個問號。


  接著,鄭峰媽媽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唰”地拿出一瓶東西,說:“醫生,來,用這個!”


  那是一個棕色藥瓶,應笑無法看清裡頭,問:“這是……?”


  這個時候鄭峰開口了:“這是我爸的。”


  應笑差點yue了出來,她唰一下向後面滑了半米,遠離對方,一個勁兒地揮手:“拿走拿走!!!”


  “醫生,我們商量過了。我們就用他爸爸的。”鄭峰媽媽說,“這樣大家知根知底,還是鄭家的後人。要不,大家心裡都有疙瘩。”


  應笑真要yue了。


  事實上,無精症的男方提出這要求的還不少,叫醫生用他兄弟的,甚至他父親的,隻因還有血緣關系。女方基本非常抗拒同時也非常生氣,而後男方家庭就笑著說他們開個玩笑而已。但,十分悲哀,偶爾,個別妻子並不反對。


  日本還有一個新聞。2016年,日本長野一家醫院的大院長得意宣布,20年間,他們已為總共114名丈夫無精的女性,用公公的精子成功造出173個孩子。160位女性接受了IVF試管嬰兒,142位女性成功懷孕,114位最終產子。其中一些多次受孕,因此孩子總數達到了173。那個院長還非常驕傲,說希望自家人那獲得精子的夫婦不在少數,還說這樣不僅嬰兒來路十分明確,原本就有血緣關系的父子也能建立十分友好的家庭關系。


  一般人見這個新聞都肯定會覺得太變態了太變態了日本人太變態了,然而其實……應笑當了多年醫生,十分清楚,無精丈夫曾產生過這想法的著實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當場拿出一個瓶子的,應笑也是第一回見。


  等鄭峰一家收好瓶子,應笑緊張兮兮如臨大敵地滑回來一段距離,不過依然與他們家隔了大約800丈遠,警惕地說:“這個肯定做不了。”


  “為什麼做不了?”


  “這不符合法律法規。”應笑道,“法律規定,輔助生殖必須符合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倫理原則以及法律規定。試管嬰兒夫妻雙方必須提供結婚證,如果丈夫無法生育,可以使用醫院供精。”她指的是2001年衛生部的14號令《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


  “這不合理!”鄭峰爸爸無法理解了,“這不合理!如果男方無法生育,應該允許他們使用男方親屬的!”


  應笑再次yue了,她咳了咳,用力忍住。


  “那,那。”鄭峰媽媽看看鄭峰爸爸,又看向應笑,試探道:“你們醫院人工授精,鄭峰拿著他爸爸的,你們肯定也不知道的。”


  “你們根本做不了。”應笑微笑,“醫院醫生都會看看夫妻雙方的狀況,先看看適不適合,才能進入下個步驟。如果誰想做誰就能做,那醫院也太不負責任了。我不會給無精症的患者上試管。”


  鄭峰父母又對望一眼。


  半晌後,鄭峰媽媽說:“這個情況我們也想到了。”


  應笑:“???”


  鄭峰媽媽邁步走到應笑面前,應笑本能又向後滑,沒想到,鄭峰媽媽唰地一下,一手掏出一個信封,一手就扯應笑的手,想翻過來:“醫生,拿著這個——”


  應笑知道裡面是錢,厚度大約是一萬塊,她直著背、縮著手,沒讓對方碰到自己,而後拼命向後滑去。眼見對方還要上來,應笑努力站了起來,撒開步子向門口跑。鄭峰媽媽伸手拽她白大褂的下半部分,應笑掙脫對方,踉踉跄跄跑到門口,拉開大門,對著鄭峰一家人喊:“我治不了!你們走吧!!!”


  一瞬間,走廊裡的好幾個人抻過腦袋,看熱鬧。


  鄭峰他們一看無法,一個一個都站起來,黑著臉,都向外走,面子上很掛不住。


  最後一個是薛惠惠。


  應笑不可思議地問:“你圖什麼啊?”


  生殖中心的醫生們偶爾是會勸離婚的。有的時候,他們真的覺得悲哀,甚至憤怒。


  “……”見鄭峰他們已經走了,薛惠惠小聲回答,“他們最近……對我挺好的。”


  “他這不是全都為了你能答應他們家嗎?”應笑說,“你若答應他們家了,他們嘴臉就會變了!肯定的!你那時候一定後悔,而且哭都來不及了!你才23,現在離了,大把幸福在等著你呢。”


  “……”薛惠惠怕自己慢了,鄭峰家人又生氣,道,“謝謝醫生。我想一想。”


  “真的。”應笑又道,“現在離開還來得及,我見多了。”

潛力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