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數據詳實到我哪怕當天宣布立項,都是可以被通過的,所以我心動了。”
他心動了,所以打開了那個針對他設計的潘多拉魔盒。
“項目前期的立項準備非常順利,我找人私下確認了那些數據的真實性,還探過了研究所裡的口風,知道那一年還有一個大原研藥項目的名額。”
“當時應該是四月份吧,你們知道的,報下一年項目截止日期之前。”
“所以我壓下了其他項目,申報了這一個。”
“申報的過程異常順利,因為是熱門靶點,這個項目甚至還得到了國際上的注意,所裡給了我最好的資源,我組建了項目後,還拿到了一筆不小的前期投資,將近一億美金。”
七年前的一億美金。
這件事情陸博遠和方永年都不知道,都震驚的抬頭。
吳老教授又笑了笑,帶著嘲諷,帶著疲憊。
“你們兩個是我的嫡親,我一直覺得你們兩個人一定能在這個領域做出成績來,所以組建項目的時候,我根本沒有猶豫就把你們兩個加了進去。”
“在公開 立項之前,我又收到了一封郵件,這次郵件裡面列了一串人員名單,郵件上說,之前那份靶點數據是免費給我的,代價就是這些人必須在項目組裡。”
“一共二十六個人,其中包括了葛文耀。”吳教授看了方永年一眼,笑,“就是你拿到的那份名單,一字不差。”
方永年手上的煙已經燃到了一半,他一口都沒抽,右腿截面又開始酥酥麻麻的變痒,他知道,他又要犯病了。
被惡心的,被顛覆的。
“我是直到項目開始兩年後才發現這個項目的立項數據來源可能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老教授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陸博遠之前給他的溫水。
“最開始出現問題的,是名單裡的那個財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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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吳韜和這個財務是舊識,你們也知道,吳韜當時在一家風投公司上班,他和財務認識倒不是什麼稀奇事,稀奇的是,我聽那位財務喊我家兒子吳總。”
“吳韜比永年還小了兩歲,那時候他才二十五,怎麼能讓一個將近四十的男人對著他點頭哈腰喊他吳總……”吳教授冷冷一笑。
“查自己的兒子很容易,我基本沒有費什麼功夫,就發現我家的吳韜居然自己開了一家注冊資金六千萬的風投公司。”
“我還發現,給我發那封靶點數據郵件的人,是吳韜。”
吳教授不說話了。
坐在他對面的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兩個徒弟,也不說話了。
“他給自己親爹假數據,騙他入套,讓財務一點點的挖走抗默項目的投資資金,到最後被我發現了,他隻是說,這本來就是我欠他的。”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生了一個天才,隻是這天才並沒有用在學習上,而是用在了犯罪上。”
“他組建了一個團隊,團隊裡有各行各業的人,每個人都被他抓著軟肋。”
“他舍得花錢,對他們不錯,每次弄到錢,都會很大方的和大家透明的分贓。”
吳老教授笑了,灰暗瞳孔裡的情緒復雜的根本無法讀懂。
“他是個很好的領導,好到很多人甚至願意為他賣命。”
“那封郵件裡的靶點數據本來就是那一年生物制藥的研究重點,數據是由專家做的,作假的方式很高明,再加上有權威的公章,不僅僅騙到了我,還騙到了很多這方面的專家。”
“吳韜利用了我在業界的名望騙到了這個項目的前期資金,並且還打算用進到這個項目的那二十六個人繼續制造假數據。”
“他很了解原研藥制藥過程,他知道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裡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拿到很多的錢。”
“我勸過他,我跟他說我不介意這個項目是怎麼開始的,趁著現在項目資金漏洞不是很大,他收手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我讓他走到正途上,不要用這樣的歪門邪道謀生。”
“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他一定會痛改前非,我心軟了。”
老教授又摸出了一支煙,自己給自己點燃。
“結果在項目開始做化學物篩選的時候,葛文耀跑過來告訴我,吳韜根本沒有收手。”
吳教授的聲音,漸漸的輕了。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四年,但是他對當年發生的一切,仍然記憶猶新。
葛文耀是個外表看起來非常老實的人,一口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平時穿著簡樸,和項目組其他人的關系都很融洽。
n bs誰都不知道他有過案底,他在未成年的時候曾經暴力傷人致死,因為那個人試圖猥|褻的他親妹妹,他一時激憤隨手拿了一張椅子砸到了那個人的後腦勺,對方當場死亡。
他當時未滿十六周歲,按照法律從輕原則,沒有承擔任何刑事責任,卻變成了吳韜用來作為牽制威脅他的武器。
他是他們家唯一一個賺錢養家的人,吳韜給了他很多錢,他慢慢的深陷其中,卻終於因為一份數據報告發了飆。
“這個數據不能造假,這是會死人的!”吳教授還記得當時葛文耀激動的樣子,“我已經殺過一次人了,我不能再殺第二次。”
他給了吳教授一個u盤,裡面有他為了這個項目泄露項目資料的所有錄音。
“我當時是真的很生氣。”吳教授看著陸博遠,“博遠應該也知道,當初那個項目因為立項靶點有問題,我們立項後調整了兩次研究方向,付出了那麼多,以為終於找到了問題所在,結果被告知這一切仍然還是假的,騙我的人,還是我那個寶貝兒子。”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吳教授的語速開始變慢。
他做了一件事,他以為做了這件事就可以阻止他的兒子,結果卻真正的把所有人都帶進了深淵。
“你把文檔泄露了出去。”方永年的聲音,那一刻居然沙啞的猶如老翁。
吳教授苦笑。
項目組的人隻有陸博遠和方永年兩個人有文檔權限,但是他有研究所裡這條項目線所有項目的文檔讀取權限。
方永年和陸博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何嘗不是因為,他在事情發生的最最開始,就質疑過他們兩個人其中之一泄露了文檔。
當時方永年正作為事故中唯一一個生還者躺在醫院裡,為了項目為了車禍焦頭爛額的陸博遠數夜未眠,而他,太過了解他的徒弟,所以隻是寥寥數語,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隻要那份文檔泄露,這個項目就注定會失敗,項目失敗了,這個項目之後所有的投資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吳韜瘋了。”
他找到了王達鋼,讓王達鋼直接撞向了葛文耀所在的那輛小轎車,在工程車的重量下,小轎車變成了紙板糊的,他想要死的那個人當場死亡,其他無辜陪葬的人,死不瞑目。
“我做錯了很多事。”吳教授蒼老的臉上表情復雜。
“第一次發現吳韜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我就應該報警。”
“第二次給了吳韜機會吳韜還是做了這件事的時候,我更應該報警,而不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給他一個教訓。”
更或者,他應該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養育他這個他四十歲才得到的兒子,而不是把那麼多的時間放在了研究所裡。
方永年突然嗤笑。
“你錯在明明知道靶點數據來歷不明還要堅持立項,你錯在明明知道項目財務已經出現了漏洞,項目的數據不可能被實驗證實,還要讓我們這七十幾個人沒日沒夜的耗在項目裡。”
他看著吳教授,這個他多年來一直亦父亦師的男人。
他在住院的時候,來看過他跟他說以後有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他的男人。
他出院後沒有去找他,他去所裡辭職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
方永年扯起了一邊的嘴角:“你錯就錯在,明明知道攔不住你的兒子,還要在四年後把葛文耀的錄音和名單給我。”
“他試圖再次殺我,如果他成功了,是不是就代表,這件事情就可以徹底揭過去不用再提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吳老教授夾在指縫的香煙一直在抖, 他沒有回答方永年的問題, 也沒有再說話。
“我到現在才想明白,你當初為什麼要打電話讓陸博遠下車。”方永年說話仍然慢吞吞的,聲線低沉。
“我一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我們那一趟, 本來是要去參加研討會的。”
一年一度的國際研討會,他們本來以為抗默項目取得了重大突破, 整理了一份演示文稿,主講人是陸博遠。
上車之前, 吳教授給陸博遠打了一個電話讓他迅速趕回研究所, 而那份演示文稿的主講人, 變成了方永年。
方永年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
“我們以為的重大突破,其實是數據假造的結果, 我們去參加研討會演示的那份演講稿,遲早會因為數據有問題而被翻出來,所以這份演示文稿的主講人,職業生涯一定會留有汙點。”
“我們兩個人是你的嫡親,你在我們參加研討會前及時止損,選擇犧牲我,留下陸博遠。”
“並不是犧牲你。”吳教授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在天賦上, 你比博遠強太多了, 這樣的汙點放在博遠身上可能很難翻身, 但是放在你身上, 你一定可以重頭開始。”
方永年這下真的笑出了聲:“你還真的為我們考慮過。”
“永年……”一直沉默的陸博遠終於忍不住出聲阻止。
那是他們的師長,哪怕他的罪惡已經無法饒恕。
“不管你們信不信,這四年來,我一直在彌補。”吳教授摁滅了手裡的煙蒂,“車禍裡喪生的那些孩子家屬的安置,博遠這幾年的升遷,還有你,你以為一個剛剛成立的小公司要申請做仿制藥是那麼簡單的事麼?”
如果沒有他在背後幫忙疏通,方永年的路會比現在難走很多倍。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吳韜是我唯一的兒子,他犯的罪太大了,我們家根本承擔不了,而且他也跟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這話說出來,連陸博遠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那為什麼要給我錄音和名單,為什麼要讓陸博遠邀請我重新進項目?”方永年選擇了直接打斷。
為什麼?
沒了一條腿的人是他,受害人明明是他,為什麼每一個人,在他面前談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難處?
他們的難處與他有什麼關系,他為什麼要因為這些人的難處,砍斷一條腿?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當年的事情。”吳教授看著方永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知道你有多聰明,也知道以俞家的財力,查到那些事應該是遲早的問題。”
“這次重啟的抗默項目,從立項準備開始就一直很規範,所有的數據都經過了精密檢查,有一些甚至是我親自參與的。這是個好機會,我希望你們能重新進項目,把四年前因為意外打斷的事業重新進行下去。”
“所以我把我這裡有的證據都給了你,我希望你能查到當年的數據造假,我希望你能在查明所有事情之後,從陰影裡走出來。”
七十歲的老人,一下子說了太多的話,胸膛忍不住微微開始起伏。
一旁的陸博遠忍不住又給吳教授到了一杯溫水。
這畢竟是他的老師,他真的很難把他和那些匪夷所思的滅絕人性的事情結合起來。
吳教授每一次示弱,他都覺得心裡一痛。
“你希望我從陰影裡走出來,卻隻給了我錄音和名單?”方永年卻根本不吃這一套,“你其實隻是想讓我到此為止吧?”
他給的那些證據,隻能讓他查到 項目造假,如果吳韜沒有出現,這個案子本來還有的磨。
誰輸誰贏都還不一定。
“永年……”吳教授幾近哀求,“那是我唯一的兒子。”
“你兒子,殺了四個人。”方永年閉了閉眼,“或許還更多。”
他當著吳教授的面,掀起了自己的右腿褲管。
這是陸博遠第一次看到方永年的義肢,金屬質地的骨架,卡在膝蓋以下,用肉色的軟布仿造出小腿的輪廓。
“吳教授。”方永年也用幾近哀求的語氣,看著他曾經的恩師,“我也隻有一條右腿。”
死去的那些人,也隻有一條命。
陸博遠閉上了眼睛。
滿目瘡痍,滿心荒唐。
吳教授終於選擇了沉默。
他們都是高智商人才,都是極其聰明的人,有些話,不需要全部說出來。
吳教授把那些證據透露給方永年,又給方永年介紹了一個他肯定會感興趣的項目,他的目的,就是希望方永年可以收手。
他沒有料到他的兒子在危機發生的時候,所做的選擇和四年前一模一樣——他又一次制造車禍想殺了方永年,他在那些專家被抓了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抓住陸一心威脅陸博遠。
他的兒子從來沒有想過要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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