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陸一心。”方永年終於開口。


  “在!”陸一心應得清清脆脆。


  “我今年三十二歲了。”方永年沒什麼表情的時候,說話總是慢吞吞的,讓人猜不透他後面要說什麼。


  “嗯……”陸一心直覺方永年要放大招了,應得很謹慎。


  “等你長大了,我都快四十了。”方永年還是慢吞吞的,卻奇異的沒有給陸一心插話的空隙,“四十歲,還單身?”


  他反問,然後輕輕哼了一聲:“小姑娘,真惡毒。”


  陸一心:“……”


第1章


  年輕的方永年聽到開門聲,眼鏡片後狹長的眼睛閃過了一絲困惑。


  早上七點,臨近期末,項目組的其他人都在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這個點實驗室裡一般是沒有人的。


  他今天早起,是因為今天周四——周四食堂裡有豆腐包子。


  他慢吞吞的揉了一把自己將近四個月沒剪的亂蓬蓬的頭發,把紙盒子裡的豆腐包子推到電腦顯示屏後面,然後慢吞吞的轉身。


  門口站著他的學長兼領導,項目負責人陸博遠。


  陸博遠看到他松了一口氣,把手上那個印著卡通少女圖案的粉紅色書包放到他自己的位子上,然後從身後拉出一個穿著紅色棉袄的小女孩。


  紅著眼眶吸著鼻子明顯剛剛哭過的小女孩。


  “你在就太好了。”陸博遠很忙,忙著給小女孩擦眼淚擤鼻涕,忙著把書包裡塞得滿滿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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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永年又揉了一把頭發,慢吞吞的站起來。


  “我丈母娘凌晨犯病了,誰都不認,就是要回老家。”陸博遠滿頭大汗,“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了幾百塊錢,一大早甩開看護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看護查了監控追過去的時候車子都已經開了。”


  陸博遠的丈母娘患有阿爾茲海默症,中期,他們項目組的人都知道。


  方永年這回不揉頭發了,他皺著眉,看了紅著眼睛還在抽泣的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認生,往陸博遠身後一縮,隻給他看了半顆腦袋。


  “我借了所裡的車回老家一趟,估計得在那邊住一宿。”陸博遠又把小女孩拉出來,“一心媽媽出差去了,這丫頭在放寒假家裡沒人管,你如果今天一天都在實驗室裡,就幫我照看一下,晚上把她安排在實驗室的休息室就行。”


  方永年沒料到交給他的是那麼艱巨的任務,眉頭皺的更緊了。


  “這丫頭挺省心的,你隻要管她一日三餐就行。”陸博遠急著走,“吃飯的錢開□□,回頭我給你報銷。”


  他本來擔心這個時間點實驗室裡沒人,還在頭痛應該拉誰作壯丁。


  方永年雖然是項目組裡年紀最小的那個,平時話很少,最感興趣的東西隻有研究和吃,但是勝在聰明,比其他那幾個單純的書呆子要好很多。


  而且方永年永遠不會錯過飯點。


  在一屋子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書呆子裡面,方永年這個屬性實在太難能可貴。


  簡直是獨一無二的保姆人選。


  所以陸博遠走的雖然匆忙卻很放心,手忙腳亂的把女兒陸一心晚上睡覺的枕褥被□□好,再清點了下她的洗漱用品,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連介紹都忘了做。


  年輕的男人和穿著紅棉袄的小女孩在一片忙亂中面面相覷,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尷尬。


  那一年。


  方永年二十四歲。


  陸一心十歲。


  ***


  十歲,是很尷尬的年齡,離天真浪漫的幼兒時期有點遠,所以不能完全把她當孩子看,但是把她當大人,又明顯太小了。


  陸博遠是戀家的男人,空闲的時候很喜歡同實驗室裡這一幫單身漢炫耀自己的家人,所以方永年對陸一心並不算陌生。


  十歲,小學四年級,最近剛進入叛逆期,和她外婆的關系很好。


  方永年腦子裡迅速的過了一遍陸博遠平時炫耀的內容,忍下了再次揉亂自己那頭亂發的衝動,半蹲下和陸一心平視。


  他個子高頭發亂,下蹲下來的時候畫面有些嚇人。


  陸一心抱著自己的粉紅書包往後退了一步。


  方永年:“……”


  看來他這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看到的,對待小孩要盡量平視對方的方法,現實裡用起來是行不通的。


  “……你有寒假作業麼?”理論上行不通,那就隻能簡單粗暴了。


  小小的陸一心吸了吸鼻涕,點了點頭。


  方永年松了口氣。


  “這是你爸爸的桌子。”他指著陸博遠的辦公桌,“你可以在這裡做作業。”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不懂的隨時問我。”


  陸一心抱著書包看著這個頭發亂蓬蓬快要遮住整張臉的叔叔說完之後就直起了腰,頭也不回的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


  再也不看她一眼。


  陸一心也松了口氣。


  她外婆丟了。


  從前年開始,她外婆就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有時候會不記得她是誰,有時候坐著說話說著說著,小便就突然拉出來了。


  她外婆病了,發病的時候會像個孩子一樣哭鬧,平時也要吃很多很多的藥。


  所以她沒有心情和陌生的大人打招呼,也不想要回答陌生人的問題。


  陸一心把書包裡的作業本一本本的拿出來,擺放好之後偷偷的看了一眼方永年。


  這個叔叔盯著電腦打字飛快,已經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


  真好。


  陸一心咬著筆杆子開始神遊,小小的一張臉很嚴肅的端著。


  外婆應該是想外公了。


  她小大人一樣的嘆了口氣。


  ***


  方永年對這個小女孩很滿意,就像陸博遠說的那樣,陸一心很好帶,坐在她爸爸的辦公椅上,安安靜靜的什麼麻煩都沒有。


  實驗室恢復了安靜,方永年很快的理出了這周需要統計的報告,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眼角瞥到了他剛才塞到顯示器後面的紙盒子。


  他的早飯。


  食堂裡的豆腐包子,裡面有口感沙沙的鹹蛋黃,事先用菜油炒過,所以哪怕冷了,吃起來都不會腥。


  他伸手把紙盒子拖過來,拿起一個塞進嘴裡。


  包子還是熱的,鹹蛋黃裹著嫩豆腐,入口即化。


  他心情很好的一邊吃一邊檢查數據,嘴裡滿是鮮甜的嫩豆腐,起身準備給自己泡一杯咖啡。


  然後,停住。


  那個被他徹底遺忘掉的小女孩此刻和他四目交接,他嘴裡塞著每周四早上一大早排隊才能買到的豆腐包子,而她嘴裡,隻叼了一支筆,光禿禿的筆。


  ……


  方永年二十四歲的人生裡,從來沒有過如此尷尬的時刻。


  他用最小的幅度嚼了兩下,快速咽下嘴裡鮮美多汁的豆腐包子。


  “你……”他清清嗓子,拿起桌上那個紙盒子,“要不要?”


  陸一心無意識的嚼了一下嘴裡的筆。


  今天一大早兵荒馬亂,她爸爸給她買了早飯,但是好像拉在地鐵上忘記拿下來了。


  她是獨生女,今年才十歲。


  物資豐沛年代的獨生女,從小到大隻有挑食的記憶,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更沒有自己餓著肚子,大人卻在享受美食的記憶。


  所以她有些懵,看到對方遞過來的紙盒子裡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包子的時候,變得更懵。


  ……


  一個小包子是真的有點少。


  尤其,方永年還聽到了陸一心咽口水的聲音。


  “我去給你買早飯。”他終於有了做叔叔的自覺,穿外套的時候環顧了一眼空蕩蕩的實驗室,樓上還關著一堆實驗用動物,改口,“你跟我一起下樓,我帶你去吃早飯。”


  陸一心還在看那顆小包子。


  雪白的面皮,皺褶的地方浸潤著餡料的汁水。


  她趁著方永年低頭扣外套的功夫飛快的拿起包子,一整個塞進嘴裡。


  再次抬頭,又一次和這個長著亂蓬蓬頭發的叔叔四目交接。


  “走吧。”方永年笑了。


  這丫頭,一個包子下去,臉上表情才終於生動了起來,哭紅的眼睛滴溜溜的,再也沒有剛剛一臉嚴肅戒備的樣子。


  能用吃搞定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


  食堂裡的豆腐包子已經賣完了,方永年給陸一心買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


  陸一心先在豆漿裡加了兩大勺白糖,然後把油條浸進豆漿裡,直到油條上沾滿了豆漿,才拿起來咬了一口。


  和方永年一模一樣的吃法。


  方永年又笑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喂養寵物後的滿足感。


  剛炸好的油條金黃酥脆,熱氣騰騰的豆漿溫暖了陸一心從凌晨開始就亂七八糟的心,她眯了眯眼,終於覺得坐在對面的這位陌生的叔叔,是個可以嘗試接近的人——因為他每次給她的東西都很好吃,豆腐包子,還有油條豆漿。


  “我外婆回家是因為想我外公了。”她咽下了嘴裡的豆漿,開口說的話沒頭沒腦的。


  方永年正在回想早上理的那些數據報告有沒有遺漏的,聽到陸一心突然開口,反應遲鈍的慢吞吞的嗯了一聲。


  “她不是老年痴呆,她隻是想我外公了。”開過一次口,後面的話就變得簡單了。


  方永年愣住。


  小姑娘在辯駁。


  十歲的孩子,已經能夠清楚的知道,痴呆是一個貶義詞,她在向一個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外婆凌晨出走的原因。


  甜豆漿霧氣嫋嫋,小姑娘說完了兩句話,抿緊了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的盯著他。


  她想要的,可能也不過隻是他剛才心不在焉的一聲嗯而已。


  “那不是痴呆。”他突然有了解釋的心思,“那是一種病,因為神經細胞損失導致的不可逆的、退行性腦疾病。”


  陸一心呆呆的。


  方永年下巴比了比豆漿,示意陸一心繼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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