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回摟他脖頸,瞇著雙眸,含糊嗚咽。

正在意亂情迷時,我渾身驀地一僵。

有人!

這次來的人腳步聲太輕,又偏在這種時候。

當我意識到有人靠近時,已經晚了。

門被一腳踹開。

幾十人瞬時湧入。

我下意識抓緊被子要掩,卻被君卿與一件寬大白衫罩住。

大晚上的,家門被踹,家中被闖。

我尚且發出了「誰」的質問。

君卿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居然異常淡定。

手法嫻熟地給我系好衣帶,扯了扯松散的衣領。

「拜見相爺!」

「將軍在上!」

在我震驚失語時,君卿與已拂開床幃,目色冷若霜雪:

「擅闖本相與霓珞內寢,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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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一格一格地扭著脖子,看向君卿與冰雕玉琢似的側臉。

11

本相。

霓珞。

本相。

霓珞。

這兩個稱謂像碎裂的兩片薄瓷,狠狠插在神識正中。

疼痛襲來,碎裂的畫面席卷而至。

跪在地上的人紛紛起身,退至兩側。

金玉環佩的碰撞聲響起。

一紅一金兩道身影,走了進來。

「裴景承,你好大的膽子!」

「霍霓珞,你敢動本王的人!」

火把照亮滿室。

懸著玉佩的女子與滿身華貴的男子容貌盡在眼中。

一瞬間。

僅僅是一瞬間。

記憶的裂痕被縫合,碎裂的景象被修復。

我喃喃道:「三……殿下……」

大胤王朝三皇女,嶽葶鳶。

「霓珞,你沒事吧?」嶽葶鳶滿眼關切。

「堂堂大胤第一殺神,她能有什麼事?要說有事,也是景承有事。」紅衣男子冷嘲熱諷。

他大胤王朝四皇子,嶽池宴。

「便是二位殿下駕臨,也不好私闖內幃吧?」

清冷淡漠的嗓音響起時,我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12

裴景承。

大胤最陰險的奸佞權臣,與我是死對頭、活冤家!

我曾立誓,這輩子要殺盡兩類人,一類是外敵內寇,一類是裴景承。

可眼下——如今——此時此刻——

他衣衫不整,滿身抓痕,而我衣衫凌亂,滿身紅印……

這算怎麼回事兒啊?

我猛地閉眼。

重重又顫抖地喘了三聲。

三聲後,我驀然睜開眼。

手指僵硬但神色凌厲,將衣襟拉好後,下了床。

赤腳踩在地上,我動作嫻熟地一撩衣擺,單膝跪地,朗聲道:「臣霍霓珞,拜見三殿下,四——」

「轉過身去!」

滿是寒意的聲音壓過我的話。

裴景承也跟著下了床,擋在我面前。

我心想要不要趁機一掌轟下去,數數他脊梁骨折成幾根?

屋內眾人,齊刷刷轉了個身。

「四殿下。」裴景承平淡地看了嶽池宴一眼。

嶽池宴嗤了一聲:「本王才不願意看她這等——」

「殿下!」裴景承加重語氣。

嶽池宴冷哼,扭過頭去。

我低頭看了看,才發現這半跪的姿勢,露出了一截小腿半截大腿來。

裴景承彎下腰,扯了扯我身上的長衫。

「你做什麼?」我下意識扣住他的手腕,目色兇狠。

裴景承不為所動,任我抓著,另一隻手還是理了理長衫下擺。

遮住我的腿,卻不管他自己是個什麼模樣,隻躬身施禮:「臣裴景承,拜見三殿下,四殿下。」

13

一股腦沖進來多少人,就一股腦退出去多少人,除了嶽葶鳶嶽池宴這面不和,心更不和的兩姐弟。

屋內老舊的方桌與木凳迎來了終此一生,最尊貴的兩個屁股。

四個人,八隻眼,靜靜互看,場面窒息。

我一貫直腸子,受不得這氣氛,尷尬得直摳腳。

偏偏我還光著腳,真是腳指甲摳地磚了……

沒臉去看嶽葶鳶,更不願意去看嶽池宴,我隻能偷瞄裴景承。

一瞄之下,我立刻皺眉。

我和裴景承幾乎是同時起身。

我兩步走向衣架。

他兩步邁向床邊。

回身時,他手中是一雙布鞋,我手裡是一件外裳。

兩位皇親貴胄眼中是一樣的疑惑神情。

我將衣裳粗魯地丟到裴景承身上,坐下後,沒好氣道:

「這病秧子受不得涼,萬一死了,我可說不清。」

相較於我多此一舉的辯解,裴景承隻沉默將鞋放到我腳邊。

不等我伸腳,他又握住我腳腕。

我本能瑟縮了一下。

他體溫一貫偏低,露著半個身子這麼久,怕是要凍著了。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他已將鞋為我穿妥。

桌面被重重敲了兩下,嶽葶鳶直直看向我倆:

「所以,你們失蹤數月,是因彼此失憶,錯結夫妻?」

「臣是真失憶了!」我立刻辯白,又狠狠瞪向裴景承,「但某人卻在撒謊!」

「我幾時撒謊?」某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還狡辯——我問過你多少次,你恢復記憶了嗎?你怎麼答的,你答,你沒有——」

「是沒有。」

某人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挪開我幾乎按在他鼻尖上的手指,慢條斯理道:

「我說的沒有,是指我沒有失憶,而並非你以為的,我沒有恢復記憶,自始至終,我從未承認過自己失憶。」

我:「……」

回憶像本書,翻篇再翻篇。

嘩啦啦啦。

從頭翻到尾。

就……就,還真沒有!

我怒氣升騰:「你敢你算計我!」

「算計談不上,無非就是……」他彎了彎唇角,「套路罷了。」

你還有臉說!

要不是顧忌有外人在場,我一巴掌把他扇到屋頂上。

「裴相,」嶽葶鳶皮笑肉不笑,「霓珞是父皇欽封的一品將軍,北境十八萬軍士領帥,你這麼做,有些過了吧?」

裴景承淡笑:「臣覺得,倒也還好,歪打正著,天賜良緣。」

「良緣不良緣,不是你說了算的。」嶽池宴難得與他唱反調,沉著說,「霍將軍失憶便罷了,你——且當你一時迷了心竅,此事,決不能作數。」

這大約是有史以來,嶽葶鳶與嶽池宴第一次站在了同一立場上。

道理也不難懂。

大胤建國三百餘年,裴氏一族先後有八位家主入朝為相,其餘子侄也都身居高位。

而我出身行伍世家,西北霍氏,世代鎮守北境,手握軍權。

以前我支持三皇女,裴景承支持四皇子,兩方勢力微妙平衡。

如今我與他成了夫妻,兩股勢力早晚合聚。

反過來看,我們成親的事一旦被陛下知曉,那事情便會不可控制。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局面,是維持原狀。

對四個人都好,都安全。

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臣與霓珞,三媒六聘樣樣俱全,洞房夫妻也已坐實,如何不能作數?」

裴景承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臉上:「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14

被六隻眼睛一同注視,我隻覺得像被六座泰山一同壓頂。

錯綜復雜的朝局、各為其主的矛盾、相鬥數載的宿怨。

以及,更遠的,那封讓我記恨、憤怒至今的彈劾奏本……

「臣與裴景承——」

寬袖中,我攥緊拳頭,筋骨錯響:「臣與他因失憶錯認,有所牽扯,現如今神志清醒……」

我閉了閉眼,而後,緩緩睜開,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一字一句:「你我二人,毫不幹系。」

周遭靜謐一片,呼吸聲悄然無存。

我說出這話時,本以為裴景承會惱怒,會翻臉,可他並沒有。

他望著我,靜靜望了一會兒。

仿佛要從我臉上確定些什麼,尋找些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

他笑了一聲。

這一聲後,便是止不住地笑。

素來嶽峙淵渟、清冷孤高的裴景承,笑得像個醉酒狂徒。

邊笑,邊喃:「果然……我早該明白……」

「景承。」嶽池宴皺眉開口。

他不理會嶽池宴,笑著問我:「可你我拜過天地,換過聘書,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說不作數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人呢?」

我受不得這三個質問,霍地起身,大步走到門口,冷聲道:

「你就當她,死了吧。」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夜最後一夜,也是那年最後一個夏夜。

離開村子,返回帝都城的路上,我沒有任何反常。

倒是與我同車的嶽葶鳶,猶豫再三後,問道:「你對裴景承那麼說,是發自真心嗎?」

「自然是的。」我板著臉說,「殿下知道臣的,臣求忠求誠,不願撒謊。」

「但本宮看你對裴景承……」

嶽葶鳶撓了撓頭:「哎呀,霓珞,我瞧著你對他,好像是動了心的樣子。」

她棄了自稱,我也沒了恭順,摳著她腰帶下的明黃流蘇節,悶聲說:

「我不會忘記大姐姐因何而死,三姐姐,我與他絕無可能。」

當年皇太女因彈劾獲罪,最終讓陛下下定決心的,是裴氏家主的一封奏本。

那是誅殺皇太女的一把刀。

裴景承,便是靠這封彈劾奏本,換來了今日的地位。

我與他有舊仇,長恨,宿怨。

今生今世,永不眷侶。

16

大抵是我傷了他的顏面。

回帝都城後,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讓戶部壓下了我調請的三十萬兩軍需。

次日上朝。

我剛進宮門,瞧見了他那頂象徵相位的大轎。

我下了馬,他出了轎。

大胤武將尚玄,文官尚白。

我一身黑衣朝服,遍繡異獸深紋,他一襲白衣曳地,暗繡煙蔚雲紋。

「……」

我站在原地,僵直沒動彈。

他倒是緩步走來,在不遠不近處停住,微微頷首,淡淡說道:

「霍大將軍,晨安。」

「晨……」我下意識要接。

他卻越過我,徑自走遠了。

望向他的背影,我明顯察覺那被銀帶束起的腰線,瘦窄了許多。

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回到早先時候。

那時即便是面對面,我也從不客氣,他更暗含鋒芒。

沒想到做了一場夫妻,倒是把以前的針鋒相對做沒了。

朝會上,文官一側,武官一側。

就無故被扣了三十萬兩這事,我據理力爭,戶部尚書一再推諉。

老皇帝近年來身體不佳,隻聽我們吵了一刻鐘,便沒了耐心。

「關於霍卿所請,擴充軍備之事,裴卿,你有什麼想說的?」

都是我在和戶部尚書懟,裴景承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一言不發。

但我知道,戶部尚書看的也是他的臉色。

我本以為裴景承會同以前那般,與我爭執幾回合,卻沒想到,他沉吟著說:「北境安定關乎大胤安定,霍將軍奏請擴充並無不可。」

此話一出,他身邊的嶽池宴倏地看向他。

「隻是。」

果不其然,還有下文。

裴景承淡淡道:「自今年初,江南一帶常受水寇侵擾,戶部撥了十五萬兩到江南募軍,拿不出霍將軍要求的三十萬兩。臣以為,可以先撥付十五萬兩給北境,待秋收後,再斟酌撥付其餘軍餉。」

裴景承先給一半,再畫餅給另一半的做法,顯然很受用。

老皇帝和顏悅色,問我答不答應。

我與嶽葶鳶交換了個眼神後,果斷謝恩。

退朝時,我看見裴景承上了轎,不假思索,棄馬跟蹤。

他去了四皇子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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