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了神明腳印之後

第5章

每一日,皆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隻是再多的辛苦委屈我都不能提起,隻怕年邁的母親聽了傷心。


「好啊,他待我偏愛溫柔。」


「那就好,那就好!」


母女相聚,自是一番痛哭陳情。


然而短暫的寒暄之後,母親便急著趕我走:「嫄,你趕緊離開,不要告訴別人你來過。」


我有些莫名:「阿娘?」


她連連搖頭:「以前的族人老了老,死的死,他們見你得了神的眷顧定會眼紅,到時許多麻煩……」


見她惶恐不已,我連忙握住她顫抖的手安慰。


「那就讓我躲在這裡,再陪您一會吧。」


也是舍不得我,她同意了。


夜未深,我和母親抵足而眠。


阿娘講了許多我離開後的事,說多虧神主賜的千鍾粟做了種子,如今的有邰愈加豐饒,數十年沒有凍餓飢荒。


又說她擔心我在帝丘受苦,日日食不香甜,夜不能寐,幾乎每天都要朝著蒼穹張望,希冀在老死前能再見我一面。


說著說著,她年紀大了受不得困,已是昏昏欲睡,我將她冰冷的雙足抱在懷裡暖著,神思也漸漸飄遠。


直到我也做了母親,才知道做母親有多不易。


譬如我人在下界,心中卻掛念著頑皮的棄,怕他行事不小心,又會惹人厭惡,不敢離開他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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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孩子,兩個都是我割不下的。


又該如何取舍?


我心裡隱痛,輾轉反側之際,耳中漸漸聽到了一陣埙樂,隱約而悠揚。


床榻那頭,阿娘已酣然熟睡,我披衣下床,順著那絲絲縷縷的埙聲往外找尋。


穿過群聚的部帳,又穿過一片漆黑的樹林,前方豁然開朗,是一片開闊而明亮,籠罩著漫天星海的平原。


一個人就站在不遠處,漆發朱唇,長身玉立,他凝望著我,口吻柔和而真摯。


「自從有了你,我無法再忍受一個孤獨的夜晚。」


23


我從不知道,簡簡單單一個「嫄」字,會被人叫得如此百轉千回。


令人如此難耐。


我無法再矜持下去,一秒便被那手臂招攬,順勢倒在了那寬闊的肩上。


落星無聲,唯有埙樂悠揚。


帝喾,他不同於我見過的任何男子,他似乎淡漠疏離,不好親近,但他所吹奏的曲樂,又總是充斥著豐沛而充盈的感情。


雖然這一次並不似往日輕盈,而是曲調沉悶,隱含悲憫。


跟著那憂鬱的小調,我看到一個人被架上高高的神壇。


神壇孤冷空曠,蒼穹無盡,壇下卻是一望無際,如山如海的信徒,那些沒日沒夜訴說的痛苦如覆壓而來的波濤,鋪天蓋地,日夜不停。


他在毫無芥蒂地,向我披露自己的瘡疤。


一曲畢了,上方那清澈眼眸依舊如溪水、如晚風般平靜,而我被其中鋪天蓋地的情緒所裹挾,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我本打算向他祈求母親的長生,如此也無法開口了。


畢竟,他已經借這首埙樂告訴了我。


有些事,就連神也無能為力。


見我情緒低落,帝喾收起了埙,隻是伸手輕輕一拽,便將我帶在了手臂裡,一步步向上走去。


空中好似有著看不見的階梯,他帶著我在階梯上徐徐旋轉,隨風而舞,翩翩的大袖如振翅欲飛的白鳥,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


我知道,對方在用自己的方式寬慰我。


隻是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我有些迷惑了。


「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是麼?」


聞言,對方輕柔一笑。


再次將我拽入了那旋轉的迷夢中。


這一夜,足令人顛倒沉淪,魂夢俱醉。


迷離夜色中,暖風吹拂下,那笑容皎潔而寂寞,好似落入我懷中的一枚月亮。


而我在數不盡的快樂之餘,卻生出了隱約的悵惘。


人神之別,猶如天塹。


浮生如此短暫,我又能伴他多久呢。


24


這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忙碌地往返於天、地兩界。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如此雖有些辛苦,卻也甘之如飴。


這天,母親見我又要離開,顫巍巍地端來了一大盆雞蛋,說要帶給棄吃,我連忙勸住:「阿娘,他不能食葷腥。」


她急急道:「沒事,這裡都是無精的寡蛋,娘對著光一個個看過的!」


聽她這麼說,我便收下了。


回去帝丘後,讓棄每天拿幾個烤著吃,倒也不錯。


然而這一天,我剛從下界回來,便見棄手裡拿著一個破碎的蛋殼,正伸長舌頭舔著嘴唇,似乎在回味著什麼:「真好吃啊,阿娘。」


我眼尖地發現,那蛋殼上還掛著一縷血絲,心下一顫:


「棄,你在吃什麼?」


對我的責問,他好像很不高興:「是阿娘給我的蛋啊。


「我吃了這顆蛋,才發現裡面有個小鳥。」


這句話,不啻於晴天霹靂。


是誰,是誰偷偷在裡面放了活蛋?


母親送來的蛋,我明明一個又一個檢查了許多遍!


再看食髓知味的棄,他扔下了那個帶血的蛋殼,轉身去那盆雞蛋裡瘋狂翻找,發現不對就將雞蛋生氣地砸在地上、牆上,四圍很快一片狼藉。


「棄,你是不是餓了?」


我連忙拿了蔬果給他,卻被他頭也不回地丟在地上:「我不要再吃青椒了,也不要喝木渣子一樣的鍾乳,我要吃肉,要吃肉!」


最後那四個字,他尖著嗓子重復了許多遍。


空氣裡,似乎升起了莫名的詭譎。


25


翌日,棄被軟禁了。


因為他鬧著要吃肉,還咬傷了路過的帝奴,帝喾將他關在了原來的小院裡,也不說到底要關多久,隻是嚴禁出入。


找不到人的我,隻好硬著頭皮求到玄鳥頭上。


「求你,讓我看看棄好嗎?」


「神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求求你了~~~~」


「你再敢對我用波浪線試試?」


數次以後,對方被我磨得不耐煩,索性將我也關進了院子,可憐的棄正趴在院中央的井口上,整個人有氣無力。


「阿娘,我好餓。」


他對我哭訴腹中猶如火燒,可蘆席上的瓜果堆積如山,卻一口都不肯碰,說它們吃起來猶如木頭泥巴。


「棄不要那些,棄要吃肉!」


面前,那對漆黑的眼仁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猶如黑洞一般,令人不寒而慄:「阿娘,你若是真心愛我,怎麼舍得我忍飢挨餓?」


我張了張嘴,不知如何辯解。


棄蹣跚著走近了,那冰涼的小手攀著我,鼻尖不住地嗅著我的脖子,嘴裡不住地發出低喊。


「好餓,好餓,阿娘……」


下一刻,身上的孩子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高高提起。


棄從小由我撫養,幾乎從不打罵,自然是嚇得不停掙扎尖叫!


「棄!」


我連忙上前解救,卻聽背後一道低喝。


「離他遠些!」


循聲回頭,濃蔭裡正站著個人,隱隱約約地看不清形容。


「帝喾?」


等了許久,對方應了一聲。


高大、熟悉的人影緩緩從那濃重的黑暗裡走出:「如果你不怕脖子被咬斷,就繼續抱著他吧。」


我聞言立即反駁。


「不,棄不會傷害我的!」


「呵。」


今日的帝喾口吻古怪,甚至有些陌生:「早知今日,便不該縱容你養育他,養成一個貪欲無盡的怪物。」


聽他如此貶斥,我心裡一涼:「不會的神主!棄是個乖孩子,隻要再想想辦法.......」


「夠了,姜嫄。」


孰料,帝喾徑直拒絕了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亂麻不斷,快刀斬之!我最多再給你一晚,絕不能叫這怪物覺醒壯大,禍害無窮!」


我被他罕見的凌厲震驚失色,對方已一揚大袖,漠然離開:「好好珍惜這一晚吧。」


「明日,我會徹底處理他。」


他走後,棄從牆上滑下,一聲不吭地摔落在地上。


我心疼極了,連忙將他抱在懷裡安撫,那蒼白的小臉上,黑漆漆的眼仁朝著天穹,卻映照不出一絲星光。


「阿娘,棄從沒有傷害過別人。」


「阿娘知道。」


「可為什麼大家都害怕我,提防我?哪怕我一直在努力幫助他們?」


這是他知曉人事後,第一次流淚。


一邊流淚,一邊還用帶著哭腔的顫音問我:「還有阿耶,他為什麼要處理我?」


我沒法回答。


我的心已經碎了。


不遠處,那口靈井沉沒在黑暗裡,幾行蝼蟻順著井繩爬下來,正忙忙碌碌地繞過草皮,這一幕看得我心中觸動,勉強笑道:「怪隻怪,你的父親是神明,而你的母親卻是蝼蟻。」


棄聽了,默不作聲。


可有一日,這個蝼蟻卻想搬天。


我上前牽起了他冰冷的小手,慢慢朝著井口走去。


「別怕,阿娘永遠陪著你。」


26


很小的時候,我曾向往如母親那般,帶領全族擺脫周而復始的飢荒凍餒。


後來才明白,我隻是天地間的一粒微塵,一隻苟且偷生的蝼蟻,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了,更談不上蔭及父母族人。


此刻,小小的棄正伏在我後背上。


他已經好久沒有進食了,肚子不時響起飢餓的咕咕聲,而我背著他,正朝著他說發出怪聲的地方行走。


從那口井跳下來後,我們就落到了這處荒莽的平原上。


這裡果然是下界,甚至距離有邰不遠。


嚴冬將盡,地面簇生著一叢叢毛茸茸的小草,將黎明前的平原染成了深深淺淺的綠。


身後的棄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遙指著遠方:「阿娘,小草發芽了。」


「是啊。


「小草發芽了,是不是春天就來了?」


我疲於趕路,自然無暇回答。


腳底,那些鮮嫩的小草被踩得窸窣作響,一隻小手漸漸扶上了我的脖子,細細呢喃:「阿娘,你身上好香,好香啊。」


許是餓得狠了,他不住地咬著手指,咽著口水,甚至有幾絲涎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肩膀上。


昏暗的道路旁,隱約出現了一片月牙形狀的小湖泊。


我本想在湖邊休息一會,又擔心孩子受不了顛簸,隻得回頭問他的意見:「棄,你渴嗎?累嗎?要不要喝點水?」


等了好一會,背後的孩子用細細的嗓子拒絕了。


「我不渴。」


聽他這麼說,我便繼續背著他往前走。


這之後,棄不再流口水了,他兩手環住我的肩膀,忽然小聲道:「我記得阿娘曾經流下的淚水,形成了湖泊。


「那都是對我的愛。


「阿娘為我做過的事,棄記得分明,永遠都不會忘記。」


以為不過是孩子話,我順口安慰了幾句:「棄,你一直是個好孩子,阿娘知道。


「等到了深淵,阿娘要去責問它們,要怎樣才肯放過你。


「這之後,你就可以順順利利地長大了......」


聞言,背後的棄笑了一聲,似以往天真無邪。


「是嗎,棄會順利長大嗎?」


「是啊,你會長大的,會長成像你阿耶那樣俊美雄偉的男子。」


我設想著棄未來的樣子,心情竟有說不出的愉悅輕松:「到時,你就不耐煩陪著阿娘,肯定要離開阿娘了。」


「不,棄不想離開您。」


棄聽了,一隻手緊緊地環住我。


「棄永遠都不想離開母親!」


小小的頭顱在我後背上不停磨蹭著,一股股溫熱的水漬陸續滴落,甚至將我肩頭都打湿了。


我以為他在哭鬧,便也沒有放在心上,隻铆著勁兒趕路。


走了不知多久,繞過那一汪湖泊,前方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淵藪


——不,與其說是深淵,不如說是一道延伸至地平線的巨大地裂。


寬廣,廓大,望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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