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星星點點的光芒因循一絲氣機的指引,無聲無息地在幽暗中蜿蜒,一點神識不上清穹,卻下黃泉,倏忽萬裡,越過古往今來,越過死生相隔,抵達不知多遠多深的瞢闇。星輝止於漆黑無光的深淵。


  無數魑魅魍魎,無數死魂骷髏停下廝殺,貪婪抬頭。


  幽冥忽震。


  一道氣息殺意橫掃,化作一個最可怖的惡鬼,暴怒地將所有仰望星芒的死魂撕成碎片,爾後黑色的霧有若實質,從四面八方匯聚,縱橫交錯成巨大的囚籠,將自點點星光中走出的紅衣少年籠罩其中。


  他捕獲了唯一想要的東西。


  狠厲、貪婪、佔有、私藏。


  死去之後,所有以往被死死克制住的尖銳欲/望終於徹底爆發……要死死擁抱,要牢牢箍住,要徹徹底底地吞噬,一點骨血都不分與他人,要從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也不分開了。


  多少年的愛戀,鑄成欲望無邊。


  囚籠收縮。


  紅衣在昏暗中舒卷,走過人間來到黃泉的仇薄燈卻不躲不避。


  “阿洛。”


  仇薄燈聲音微啞,他想要微笑,眼淚卻先無聲無息劃過雙臉。


  一滴一點。


  晶瑩的淚水穿過惡鬼的雙手。


  逼近的黑氣定格在虛空。


  蒼白虛幻的惡鬼在穢暗中怔怔凝望紅衣如火的少年,冷氣森森的雙手伸出,又止住,黑霧徘徊在仇薄燈的脖頸附近,像兇獸即將獵殺獵物的尖利爪牙,也像想觸碰又不敢觸碰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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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哭。”


  他慢慢地說。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甚至不知道每個字每個詞的含義……那麼多的亡魂恨怨,那麼洶湧的偏執愛戀,紛紛雜雜,刺激他的理智,撕扯他的靈識,他連形容都無法控制,可他還記得,記得該怎麼笨拙地哄一個人。


  不要哭。


  我在。


  黑氣徘徊收緊,又散開,蒼白的手向前伸出,又收回,囚籠崩塌破碎,構成新的鎖鏈,反過來惡鬼束縛。無窮無盡的惡念重新聚集,拖著他墜向深淵。惡鬼猛地伸手,抓住少年的雙肩,要帶這個人一起墮落。


  ……是他的。


  ……要留下來。


  可等到真正抓住時,手指卻忽然松開了。


  隻知索求佔有的惡鬼輕輕推開少年。


  要送他返回人間。


  “……不要來這裡。”


  這裡汙穢,骯濁。


  你不要來這裡。


  或悲或歡總無恨,最是懵懂最情深。


  仇薄燈向後飄退出幾丈,緋紅的衣袖在空中漫漫展開。


  他低頭看被百鬼叢穢纏身的阿洛,想要說話,咽喉卻被無形之物堵住了……他的阿洛啊,幹幹淨淨,誕生在高天之上的阿洛,該是蒼山的雪,該是亙古的湖,該是人間的月與風,光與塵。


  他連一點醜陋汙濁都舍不得他見到。


  怎麼如今卻與穢物廝殺,墜於泥間?


  仇薄燈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已然平靜了下來。


  “你不該讓我走。”


  他慢慢說。


  聲音和當初戴著巫儺面具,走過千山萬水,教導天地懵懂的冥靈什麼是萬物什麼是風月婉約沒什麼兩樣。


  從前如此,今朝如此,來日亦如此。


  生生世世。


  仇薄燈如仙鶴涉水,一步一步,自虛空中走下,走向最深最冷的晦暗。


  他的紅衣飄拂起落,所過之處,衣袂逸散出金色的光塵。濃墨般的黑氣纏繞上他的衣袖,而他隻是一味縱容,心甘情願,任由惡鬼的欲/望滋生蔓延。他如最愚不可及的囚徒,囚門打開,卻自困籠中。


  可既然心甘情願,又怎麼能說是樊籠?


  這是他唯一的歸處。


  “你該留下我。”


  仇薄燈偏頭,輕輕地笑了。


  眼角星星點點,都是明媚光痕。


  仇薄燈在幽暗中跪坐。


  他低下頭,漆黑的長發散落,迤逦垂過雪色的臉頰與脆弱的脖頸。他向漆黑的荒虛伸出手,紅衣娓娓覆下,隻露出伶仃的腕骨與微暖的指尖。


  “阿洛,你覺得自己一身汙穢,那就把我也弄髒吧。”


  “我是你的。”


第127章 十指相扣,永不分離


  夜色籠罩大地。


  陸淨緩緩從打坐調息的狀態中退出來, 睜開眼,就是不斷落下的飛絮。


  晚風不大, 雪落的軌跡就和雨落的軌跡重疊在一起。白天的變故被城祝司暫時封鎖了,梅城的人們隻知道近城郊處的百弓莊坍塌了,不知道自己熟悉的城池下有那麼一個可怖的血池,如今,山腳的房屋點起了燈,昏黃的光從窗戶投出來,被雪模糊成一團一團。


  遠遠看, 好像一顆顆星星落在地面。


  陸淨怔怔地望著雪中的燈火。


  時間好像一下子就倒退回轉了。


  ——在清洲有個小小的叫做“枎城”的小地方,忽然下山的太乙小師祖,離家出走的藥谷小公子,被流放的山海閣少閣主, 被驅逐出城祝司的無名小子,還有偽裝了身份默默注視太乙小師祖的十巫之首。


  紅衣烈烈的少年立在樹梢。


  手提太一劍。


  他說, 他見過天上星辰多得數都數不清,見過大地被徹底點亮,要多亮有多亮, 見過從億萬光年外看, 厚土上一片璀璨。


  “怎麼了?”


  不渡和尚看他發愣, 問道。


  “不渡, ”陸淨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你說, 假如天空上都是星星, 會多亮?”


  “會很亮。”不渡和尚回答。


  他也望向天池山下的城池。


  託山而建的梅城房屋隨山脈起伏,灰瓦白牆, 連排成片,順雪水匯聚成的河谷向前。一到晚上,燈火就好似一條條星辰匯聚成的帶子,散落在人間。或明或暗的燈火蜿蜒向很遠的地方,漸遠漸稀少。


  最後零零星星,散進黑暗中。


  “很亮是有多亮?”


  “很亮就是……”不渡和尚仰起頭,看向天空,“就是以後的以後,星辰如燈,明月四照。人也好,妖也好,手拉手走在大地上,不用點燈籠。天上的星星就能把路照得清清楚楚。到那個時候,小孩子爬到樹梢上,再向城外看,看到的就不是死魂野鬼,是高高低低的山。山連在一起,如龍如蛇。”


  陸淨不出聲,聽他說話。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四季輪回,花開花落。


  人們與妖靈愛走到哪,就走到哪。


  再也沒有走荒人。


  再也不需要一到瘴月就隻能躲在城牆之後。


  “真好啊。”


  “一定會很好。”


  沉默了一會,陸淨將視線轉回到天池山腳的城池上:“不渡,有時候,我挺害怕的。”


  不渡和尚沒有開口,等他往下說。


  “十二年,我殺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妖,殺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覺得,其實人和妖沒什麼兩樣,有些時候,人還要更可怕一點。妖的愛恨太過極端,人的貪欲太過難以估量。”陸淨低頭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會覺得害怕……處理了一個百弓莊,在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十個百個,千個百弓莊。永遠也殺不完,永遠也清不幹淨。”


  紛爭無休,苦海無涯。


  他們真的能讓天空布滿星辰嗎?


  如今,連天道也墜了魔,好像就是在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醜陋的。他們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經這麼努力了,最後卻又回到原點。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淨,無煩亦無憂……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撓了撓頭皮,正經了一些,“我跟你說過,我師父怎麼撿到我的沒?”


  陸淨一思索,發現還真沒聽這家伙顯擺過。


  “我師父,那個嘮嘮叨叨的老家伙,其實是從聖蓮裡把我帶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見地不嬉皮笑臉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臉上,照得他面色如玉,潔淨出塵,“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聖蓮池裡。”


  陸淨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種信仰,一時間連感傷世事都顧不上了,脫口而出:“你爹是蓮花還是你娘是蓮花?我操,你竟然還是個蓮花精!話本裡不是說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長得還很好看嗎?”


  ——藥谷醉風閣曾經有不少很受歡迎的這話本,都是蓮花、蘭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潔的仙子戀慕上清風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風凜凜,白衣渡魂的命無常大毒師,年少時沒少聽這些折子遐想連篇。


  “……”


  不渡和尚的出塵玉相出現了一條裂縫。


  “什麼蓮花不蓮花的!!!”不渡和尚跳起來,一手刀敲在陸淨腦袋上,“這叫天生淨魄。聖蓮生於淤泥卻脫於淤泥,我生來無父無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淨,不染凡塵。我生來就能相觀眾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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